沈轶伦
住在上海的小区就是这样,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有时候门对门住了十几年,也不知道对方是干嘛的,顶多有点脸熟,电梯里遇到,大家点点头。到了疫情期间,你看我像病毒,我看你像病毒,彼此戴着口罩,更显得客客气气。
到了二月初的时候,小区安静得不能再安静。唯一的声响,是楼道里偶然传来小孩子打球发出的声音,咚——咚——咚,隔了很久,又咚了一下,衬托得整个小区更寂寥。没有人敢出门。几片落叶追逐着落叶,在冷冷的街面上打滚。只有到了夜晚,一扇扇窗户亮起来,才让人察觉,小区不仅不是空城,事实上,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满。
这满里面有重量,每一天都让人觉得更沉甸甸些,也更神经紧绷些。有一天,新闻说外地流调显示,一个住户因为在楼梯遇到另一个确诊住户,所以也被感染。此后,家长们连放孩子们去楼道打球也不允许了。小区更安静了。线上的业主微信群也沉寂下来。这个时候,欢医生在朋友圈发文字说,即日要随仁济医院的援鄂医疗队出发。
我知道他,是知道他与我们同住一个小区。有时早上看见他一个人跑步,有时下班看到他带着孩子打球,有时他在微信朋友圈晒出做饭的照片,有一次我们交换了春节的土产——我们送给他旅游带回的柿饼,他送给我们自家制作的崇明糕。仅此而已。
但在肃杀的沉寂里,在家家户户因为恐惧关紧门窗的时候,意识到这个身边的人,作为大夫,他要去前线了。这感受是不一样的。
在微信朋友圈,欢大夫陆陆续续更新了进展:2月19日,到武汉了,当地工作人员欢迎喊着加油的口号;进雷神山了,连做了16个小时的工作;进ICU了,有一次护送一个病人转病区,防护服被勾破了;他在异乡,想念孩子在他出发那天流泪的样子……
我买了一大包吃的放在他家楼道门口。我知道他的孩子不缺食物,但这是我能表达的一点敬意。走出楼道,抬头看小区里一幢幢楼,窗户里人影走动,是一一幅幅令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的场景。但究竟是谁,确保了这日常生活的安全,是谁让这一间间屋子成为家,是谁使得平常的东西有了非凡的意义?
上海的情况渐渐缓和。小区里开始重新出现人们匆匆出门买菜的身影。复工后我出门上班,拍下了小区街角外一红叶李上的花骨朵。“生命带来希望”,我发在朋友圈。欢医生给我留言,然后给我看他那边的照片,在他这一批援鄂医生驻地的湖泊边,武汉的柳枝绿了。病人们的情况在好转。
武汉樱花开放的时候,上海的小区里,也是一片花海。花影下,小区闲置许久的快递收放区又重新热闹起来。大家在那里翻找自己的快递,彼此停下来,犹豫地隔着一点距离。似乎用目光确认了,我们经历了同样的感受。楼道里,重新出现咚咚咚孩子打球的声音。以往这声音叫人烦躁,现在却珍贵得几乎叫人落泪。
4月6日,有人在业主微信群发消息,是一张照片。在快递收放区,有一只纸箱,上面写着“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党委慰问援鄂医疗队员及家属物资”。拍照的人说“原来我们小区也有白衣天使,真好”。欢医生回复说:“谢谢各位邻居关心,我已经随上海市第八批援鄂医疗队返沪,目前正在青浦隔离。”
沉寂许久的业主微信群,忽然像一夜开放的樱花一样,上百条消息涌进来:“欢迎平安回家,欢医生。”“辛苦你了,好好休养。”“门前的垂丝海棠正在盛开,等你回来跑步。”“我们小区也有最美逆行者,身边的英雄,连我也感到自豪了。”
一条又一条,持续了整个下午,在这个群里不断出现,每一条消息带来手机的提示声,是一声一声道谢:“欢迎平安回家”“欢迎平安回家”。
小区里还是看不到人们扎堆。大家还是把门户紧闭。从朋友圈,我大概知道欢医生隔离结束回家了,也大概知道他重新拥抱了孩子,知道他准备回医院上班了。但我没有见到他。虽然我们住在一个小区。
住在上海的小区就是这样,大家关起门来,各自过着各自的小日子。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更何况还没有到彻底摘口罩的时候,所以见面连点头微笑也免了。但这口罩下面是温暖的脸颊,脸颊下面是人的胸口,胸口里有跳动的心,心跳和心跳的频率,叫我们确认,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夜里,我回家,走过欢医生家的窗下,看到灯光暖暖亮着。这亮光和小区里所有窗户后的亮光汇聚在一起。在口罩后面,我也念出这句被邻居们重复了一百次的话:“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