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感时(外一首) 新华路名人故居(水彩) 浮动的“安老院” 这一回,我在后方你在前线 积习要改 朗读家
第19版:夜光杯 2020-05-20

朗读家

梅子涵

上小学起,语文课就开始让我们有声有色地朗读课文了。老师说,不要拖音,不要拖音,可是所有的小学生都必然很认真地继续拖音,有声有色地把任何一篇课文朗读成小和尚念经,因为小学生很像小和尚。

所以,如果我问小和尚时的我自己:“你知道为什么要朗读吗?”

小和尚的我大概会说:“因为老师让我们朗读。”

或者小和尚的我会水平高一点,说:“因为老师要让我们学会朗读。”可是学会朗读又是为什么呢?

为了以后我们有朗读的能力吗?可是长大以后,有几个是朗读的呢?基本都不朗读!也许会阅读,也看文学,但是很少会发出了声音朗读。朗读几乎只成了语文老师的事,成为播音员和演员的事,成为台上的演出。

当作家就是写出短短长长的故事给别人阅读。当老师的人告诉我,他们阅读到了我写的故事,很喜欢,朗读给学生听了。我也直接听过小和尚们在课堂上朗读我的作品。还有别的人的朗读。它们都让我喜悦、光荣,满心荡漾。这都是我当小和尚时哪可意愿的?我那时能把作文写得通顺些就是我最高的努力和实现了。

如果我现在继续问小和尚时的我:“为什么要朗读啊?”

那么他会不会有水平地说:“为了让写作、文学得到光荣!”

一个冬天的夜晚,在一个著名的泉水城市,举行了一场我的散文朗读会,我光荣地坐在台下。

那是一个很大的书店,长长的空间坐满了人。一个美好的电台播音员,她竟是那么熟悉我的作品,串拾起我写的句子和段落,开始了她的半讲述半抒情主持。几乎第一句话,已让我犹如踏着冬日的夜路走回到很多年前的收音机前,一切都被那声音和气息收拢了,覆盖住。我熟悉的自己写下的那些人和事,那些红和绿,深刻和不深刻,全在她的嗓音、字音里盈盈弥漫。我屏着气,手忽而微微拢起,忽而摊开,那个坐得满满的长厅,只有她的声音,只有接下来的一个红大衣朗读者,一个黄毛衣朗读者……她们都穿得没有一点儿舞台扮演,只是最普通的洁朴和顺眼,却全然不再需要灯光,已足够明亮和艳丽。

红大衣是淡淡的。她读的是我的《吃饭》。那是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在一个小镇的饭店桌上,三个没有多少知识的知识青年吃着饭,无知地满足而又不失常识地不安。剩下了不少菜,那时没有打包规矩,又不敢浪费,慌乱地拉来一个到镇上买种子的老实农民坐下了吃,他们夭夭逃之。那个顶坐了吃着剩下的农民,恍惚、激动,一定是他长到那么大的一个最丰富的盛宴,但却完全不知晓逃之夭夭的用心。红大衣平静地叙读着这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年龄的故事。故事在她淡淡的眼波里,吐字的唇缝也只张合得微微,却让那个小镇饭店桌前的每一丝动静和心情都还复了回来,给了我一个远离的日子的新重温,亲切着也拧痛着。那个老实的农民,按他的年纪,应该早已不在这个世界。可是他在另外一个世界,却还在为那一次桌上的丰富而感激。我眼里涌满泪水,因为我是那三个逃跑人中的一个,老实农民也是我从街上拉来的。

黄毛衣是流着泪读着我的想念。泪水是我的《春天》里的,而她的泪水却流淌得可以令人四季都记得。她汹涌地流着,但是不停下声音,声音和泪水,文学和情感,我的叙述和她的内心,被她用声音协奏,不见丝毫跌乱。我想,她是在协奏着她自己的什么记忆什么情感呢?我想的是外祖母、父亲、姑姑,她想的是谁?我的文字里的我的,她心中的她的,文学总好似在云际之上,情感只在心里,我如何用写作相融它们,她又如何用声音协奏它们,写作的人和朗读的人又是如何协奏,我们各自指挥自己,现在,她又极度富有情感地指挥着长长空间里的所有人,全场协奏,汹涌着各自的汹涌。

她们小时候也都是念过经的,现在怎么能如此美好地协奏着,而许许多多的无数人,却连通顺地一遍念下也困难!

我如果最后再想问一下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和尚:“你说为什么要学会朗读?”

那个小和尚会这样告诉我:为了让世界可以听见故事和诗,让文字、文学在声音里散发出难料的柔情、力量、情理、诗意;让四季的路途人在夜的漆黑和黎明的光芒中走走停停,呼吸匀称;让真实日子和想象心愿可以同一个旋律地协奏;让红大衣、黄毛衣和生命中的一切普通的美都成为油画般的永恒。还有些什么呢......

当然,这个小和尚是长大之后的现在的我。

美好的电台主持的收音机声音又响起,告诉大家这个泉水城市朗读的夜晚要结束了,我立刻站起来说:“谢谢你们把一个个原本只是黄铜的故事和文学朗读成了金子!”

我鞠着躬又说:“谢谢你们,各位朗读家!”

那个夜晚,我油然确信,有一种家叫朗读家。

那个夜晚,我也决定以后要多一些朗读,我自己写的文学和别人的文学。普通话不标准,技巧很缺乏,也总比吹牛皮、发牢骚、自以为是地指点江山高级!就算是老和尚念经,至少会有许多人生的心平气和。朗读着文学,也是文学地朗读生活。朗读着文学,依然还是在生活的座上、路上,是很高级的。

成为不了朗读家,也当一个朗读者。

这是不是小学语文课上已经让我们开始朗读的一个隐隐的美好心愿呢?教育的规划者、执导者可能不甚明了,但是只要它明了地在里面,意义就已经明了。模糊地存在着更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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