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
我想想,母亲与我的合影,有吗?
母亲陪伴我三十多个年头,好像我们母子合影很少。只有过两次。
一次是我小时候。很长时间内我们家保留了一张全家福,是嵌在一面镜子后面的,黑白照,母亲抱着我,我戴着个蜗牛帽,一副很呆萌的样子,父亲坐在母亲旁边,姐姐和哥哥分站两边。姐姐扎着一对辫子。母亲显得很年轻,圆脸,照现在的眼光看来,应该是美人。我常拿出这张照片来看,觉得变化最大的是自己,那个小孩完全是另一个我。
可惜唐山大地震那时候,这张照片搬进地震棚里,棚子漏雨,被雨水打湿了,人像模糊了,后来不知去向。
第二次合影是我结婚的时候。结婚有一项仪式——“拜高堂”,父亲不在人世,只有母亲。母亲坐在椅子上,靠着墙壁,我的同学做司仪,指挥着我们夫妻二人向母亲行拜礼。我们和母亲合了影。母亲的神情很安详,荡漾着幸福,眼角露出慈祥的微笑,看得出来她在这一时刻非常满足。
我的一位同事说你母亲很有气质。
很有气质?一位农村老太太,能有什么气质呢?但想一想,也许这位同事的判断是对的,我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呀。我的外祖父是私塾先生,据说方圆百里闻名,他在教学生的时候,我母亲就在旁边听,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几个字。我读小学时,母亲看我手中的书,说这是个“人”字,这是个“大”字,这是个“個”字,能认十几个。
然而外祖父英年早逝,再接着外祖母又随之而去,我母亲十六岁嫁到我们家来,从此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那个家族是个大家族。后来她那个家族中,靠读书出了不少人,他们这一辈人的后代,也都不错。我去过几次母亲的娘家,他们家族所处的地方,地基最高,占了大半个村子。人家都说,他们家的风水好。
母亲一辈子受苦,早年失去父母,中年丧夫,人生的三大悲,她占了两悲。又长期受疾病折磨,从我记事起,她就与疾病抗争。是农村所谓的“痨病”,完全是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受风寒所致,一咳嗽起来就不能止息,脸憋得通红,以至于发紫发青。几十年来,母亲没有睡过一天平静的觉。照片上的母亲,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完全是七八十岁的老妪,还能有什么气质呢?
我常常为母亲的苍老而内疚不已。
我没法治好母亲的病,也没有哪一个医生能治好她的病。每每听到她在痛苦地咳嗽,我心如刀剜。疾病折磨得她从年轻时就非常苍老了。
母亲总共生养了七个孩子。我居五。我们靠着这样一位苍老羸弱的母亲,一个一个长大成人,受到了不错的教育,并都一个一个成家。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看到她终于平静了,终于不那样死去活来地咳嗽了,安宁了,解脱了,我心里反有些许的安慰。
但我为什么和母亲的合影那么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