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生的向往

毛时安

下午四点，正是人慵懒的时分，收到一条微信，毛伯伯您好，我是小苑的女儿罗佳，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赶紧回复，祝福你，勇敢地生活！接着，又是回复，实在不好意思，很冒昧地打扰到您，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伯伯帮我转发一下证明一下，非常感谢，我是真想活下去想换肾。紧接着给我发了《水滴筹·爱心接力！花季少女求生之路》。字字句句充满了对生的渴望。

说来已经六年多了。2014年11月21日我正在沈阳参加中国京剧节研讨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小毛，我是爷叔，实在没么办法了，我活了作孽啊，只好打电话拨侬……声音沙哑，几乎要哭出来了。接着一五一十哭着向我介绍了女儿、外孙女的病情。打电话的是我工人新村的老邻居朱师傅。我赶紧在电话里安慰他说，爷叔，侬勿要难过，我一回上海，什么事也不做，第一解决侬个事体，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的！11月22日我回到上海，把情况告诉妻子，妻子说救人要紧。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爷叔，我下午来看你。天下着雨，我去银行取了钱。下午和妻子乘10号线地铁赶到自己度过了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工人新村。曾经阳光灿烂的工人新村挡不住岁月的摧残，真的老了。楼道里灰蒙蒙的，走廊里一片漆黑。爷叔坐在厨房里，陈设的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那些桌椅板凳，黑乎乎的，老旧的香雪海冰箱发出“嗡嗡”笨重的声音。我赶紧把钱递到爷叔手里。爷叔拿了钱就要跪下来。爷叔，千万勿好搿能格，我急忙拦住。

接着爷叔断断续续向我们讲起了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女儿小苑和前夫离婚，把外孙女罗佳判给了前夫。游手好闲的前夫趁自己女儿未成年不懂事，把女儿有居住权的房子卖了，卷走了钞票。外孙女走投无路，只有回到自己母亲身边。屋漏偏逢连夜雨。女儿再婚，丈夫又出了大事。女儿身患尿毒症，现在外孙女又患了尿毒症。母女两家头都只有一两千块收入……我不太懂医学，却也知道尿毒症要血透，要换肾，费用非常昂贵，听得我心直往下坠。我知道生活有沉重，但没想到它会开如此残忍的玩笑！女儿小苑和外孙女罗佳目光呆滞地一声不响站在边上。妻子在一旁听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公交乘车卡，说，爷叔，毛时安带了钱，我临时没带，这张乘车卡800块，用过一趟，侬先收下来。妻子平时也难免会发点小牢骚，没想到当场说了一句豪气干云让我感动不已的话，爷叔，阿拉不会放弃侬格。接着，她向爷叔要了银行卡号，每个月底，雷打不动把钱打到他卡上。

我和上海市慈善基金会有过交集。成立时我们策划慈善义演，我为义演取名“蓝天下的至爱”，《上海电视》曾有报道。后来慈善基金会几次约我写稿，我都谢绝了稿酬。回家后，我放下一切事情，立刻向上海市慈善基金会一位老领导求救。我说，你们不一定给钱，但最好想办法给母女俩指一条路，可以解决大病医保，杜绝后顾之忧。老领导答应一定想办法。雪中送炭，下拨了2万元善款。然后又请杨浦区慈善基金会去探望，送了钱，还为她们解决大病医保指了一条路径。我原以为事情可以解决了，谁知，不久女儿小苑慈善筹款。我立刻在朋友圈转发了。剧作家黎中城、中科院院士王恩多……我的许多朋友纷纷慷慨解囊。2017年我一直忙于交响合唱《起航》创作。9月20日晚上写完，如释重负之余，突然想起她们母女的事情。谁知同时手机就响起来了。小苑在电话里说，女儿长期服用激素，又得了脆骨病，痛不欲生，时有轻生的念头，希望我帮助她们转发众筹募捐。我转发后，自知效果不大，找到一家熟悉的媒体老总，希望得到帮助，得到的建议是写篇文章呼吁一下。我说，这样做，人家还以为我自我宣传呢。老总说，你这样年纪，还怕别人说！再说你确实是为了救人。我踌躇了几天，还是写不下去。那个众筹我连发了好几遍，以致我弟弟劝我，大阿哥你不能这样。他问了地址，自己拿了几千块钱送到爷叔屋里。

现在孩子的母亲又得了严重冠心病，装了支架，频繁发病，直接晕倒在厕所里。昨天已经81岁的爷叔，忧心如焚地告诉我，女儿前天还在医院抢救，他自己一身重病……外孙女罗佳一次次颤抖着手在母亲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她真的不敢想象，没有住的地方，没有钱看病，如果母亲不在了，自己一个人怎样活下去！她对人生的美丽向往，就是微信里对我说的，“我想好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出去打工养活自己，也可以补贴家用。”她要换肾，要筹50万元!我们能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吗？

记得几年前陪我家小哥哥读过一本《爱心树》。大地上的一棵树，倾其所有一生，把自己的叶子、果实、树枝、树干、树荫献给了一个不断长大的小男孩。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树墩给已是老人的男孩坐下。我知道我其实也只有一个“树墩”，断断无法完成孩子的愿望，但我不甘心，我还是要为爷叔，为她们母女去做一次努力，大声呼吁一次……我是一个工人的儿子，他们看着我长大，我真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