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枫
骆正深先生半个多世纪前曾在洋泾中学先后任教导主任、副校长,他对青年教师关爱备至,我在业务上的点滴长进,都渗透着他的心血,可以说,他是对我影响最大、帮助最多的教育界前辈。
他经常不打招呼随堂听课,听后必有中肯的点评,他的点评使我受益匪浅。
骆先生每学期总要在我所教班级中随机抽调一些作文簿,以检查学生作业与教师的批改情况。我有时把学生作文整段删除,自己重写,自以为是认真负责,他则不以为然。他说:批改学生作文,应多就少改,否则就不是学生自己的作文了,而是越俎代庖,既失去了原意,又会挫伤学生的自尊心和写作的积极性。他十分重视教师的眉批与评语,他认为点评应精准而不空泛,使学生确能从中得到启发和帮助。以后我一直努力遵循他的教导去批改作文。
骆先生为人耿直狷介,对上不阿谀奉承,对下严而有格。他甘于寂寞,不追名逐利,终身乐做教书匠。他在1978年写的一首七绝,堪称其一生的写照:“青春甘作小孩王,垂老流连粉笔香。饮水饭蔬贫自乐,此生未觉误仔冠。”好一个“小孩王”!好一个“粉笔香”!
先生1945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师范学院,毕生从教和从事汉语言文学研究,学养深厚,每有专述,必有独到见解。如刘勰的《文心雕龙》,他潜心研究多年,见地精深。他认为彦和的这部著作,“征引浩博,言必有据,分析事理,鞭辟入里;行文亦简洁精当,富有文采,往往寥寥数字,把事理概括无遗。”骆先生的专著《文心雕龙阅读纪要》虽只170页,但探究之深入,见解之精辟,令人钦佩。称其为厚积薄发,并不为过。
骆先生于1961年调离洋泾中学,先后在华东局理论干部班和上师大(原上师院)中文系任教,直到1987年退休,仍只是一位白发副教授。不少受其教诲的学生为之不平,他却淡然处之,甚至还劝慰在职称评定上未能如愿的同事,他说,“对教师而言,上课学生欢迎,爱听,教出的学生水平高,就是最大的荣耀。”这言语十分朴素平常,却掷地有声,体现了他的高风亮节。
先生退休后,受聘于上海市老干部大学,为离退休老干部讲授古诗词和古代文论,深受学员欢迎。彼此关系,亦师亦友,一起学诗、写诗、吟诗,其乐融融。他说:“想不到在我最后的教书生涯中,会有一段如此美好舒心的时光。”他写的《又重上讲堂》充分表达了当时的心情:“离休干部老求知,危坐虚怀听说诗。攻错观摩娱晚景,但期为友不为师。”
由于长期劳累和痼疾困身,骆先生82岁时与世长辞,我获悉这一不幸消息后,即赶赴骆府。见到骆师母时,她神情黯淡,茫然无言,良久才默默地从书柜中取出先生亲笔签名的《文心雕龙阅读纪要》送给我留作纪念。我双手接过书,说了声“谢谢”后,一时竟无语凝噎。我已多年未去骆府,环顾室内陈设,依然简陋如故。数十年间,他与师母对此清苦生活,却始终甘之如饴。正如他逝世后上师大中文系的一副挽联所写:“手植桃李三千树,身守清贫八十年。”傅雷先生说:“耐得寂寞是人生的一大武器。”谨以此文表达我对先生的怀念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