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豌豆成熟的季节,乡村一派收获的繁忙景象。食物还不那么丰富的年代,收获季,意味着不必为一日三餐、为填饱肚子发愁。可我,却惶惶不可终日。因为,那一根根成熟的豌豆藤上,不仅仅有一串串颗粒饱满的豌豆,还有一条条身披黑褐色毛衣的毛毛虫。
父亲去世后,哥哥们都外出谋生,家中只有我和母亲。山顶上的那一亩山地,春播秋收,都是瘦弱的母亲在操劳,我放学之后,自觉地去帮母亲,给她打下手。生计虽难,但母亲护着,心是安的;泥地虽脏,但一季花开,一季果黄,都是难得的欢喜。唯独毛毛虫。那田间地头无处不在的毛毛虫叫人恼。
不知恐惧来自何处。不怕老鼠不怕蟑螂,甚至让很多人闻风丧胆的蛇,我都能淡定地欣赏它斑斓的色彩妖娆的身姿。唯独怕了那小小的毫无杀伤力的毛毛虫。
那一天中午,我从山顶下来,要赶去上学,顺便挑一担的豌豆藤回家。小小的身子似乎都淹没在张牙舞爪的豆藤中。一路上,要承受着肩上如泰山压顶般的重量,还要小心脚不踩到豆藤以免跌个狗啃泥。腋下,那一种异物爬行的感觉,其实并不明显,痒痒的,我下意识地用力夹了夹手臂,让手臂和身体的摩擦,代替挠痒痒。一种挤爆东西的感觉,一种粘糊糊的液体在身体上滑行的感觉,化成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毛毛虫爬到身上,还被挤成糊——那种恶心,那种恐怖,即使那么多年以后,我仍然那么清晰地记得。
我再也不要看到毛毛虫。我再也不要每个美好的春天,都因毛毛虫惶惶不可终日。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到我所在的小渔村。
生活在偏僻的海岛渔村,生活在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渔民之家,除了读书,还有什么路子能让我跳出农门,远离那恐怖的毛毛虫。
从此,原本漫不经心的上学路,我开始认认真真地走起来,村中的女孩子在玩跳绳子、跳房子、丢沙包,到海滩上挖牡蛎换钱买漂亮的发夹,用凤仙花染红指甲的时候,我都悄悄地坐在窗前,读书做作业。用母亲给我炒的蚕豆,跟老师家的女儿借一本本飘着墨香的《少年文学》。每年大年初一,所有的孩子都在走亲戚拿压岁钱,我哪儿也不去,只在家里看书做题。每天清晨,天才蒙蒙亮,我就在屋后安静的小路上,背诵英语单词,朗读课文。
但,精心准备多年的中考,我落榜了。看榜后,我一路哭着回家,幻灭的痛,前路渺茫的绝望,化成一声声哭泣,停都停不下来。母亲心疼了,她答应我复读一年。
机会来之不易,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除了拼,再无其他。幸运的是,第二次中考后,我收到了普高和卫校的录取通知书。毫不犹豫,我选择了卫校。虽然不喜欢医学专业,但,它意味着我可以远离毛毛虫,意味着我终于可以在美好的春天,远离毛毛虫的恐惧,看到山的美,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