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夜忽然狠地一凉,连窗外那几只虫子也都不再拼命似的叫了,而它们一向是最爱好拼命的。
我说,你把窗子关起来吧,天太凉了。你听不见虫子都已经不叫了么。
伊却嘲笑我,说“虫子叫也听,虫子不叫也要听”。然后继续在大开的窗子前流连,光着两面膀子贪凉。
第二天,虫声又热闹起来。因为天复又热了,伊却吵着要关窗子,伊正流着涕,四面寻药,伊感冒了。
我却把窗外的虫声复又听起来。
那虫声言而又止,止而复言。听之既久,那“言”的部分便渐渐熟了,你甚至可以借此想象一张虫子暗处的脸孔,而“止”的部分却始终讳莫如深——它止于当止,亦止于不当止,兴之所至,意有所趋时,它便忽然而止。这虫声里“止”的部分,使窗后的静听者更有兴趣。那片刻的停顿里,有期待,有玄想,带着秋虫浅浅的呼吸与沉思。
嗯,沉思,这夜里的秋虫,是在沉思的间隙磕弄出微弱却清晰的响动。
而第二天近午时分,窗外忽然出现一个戴护目镜除草的人。在茂密的草丛中,他两手摆动一个扫雷器一般的机械,噪声很大。他的出现,解释了半个上午外面噪声不断的原因,我一向特别烦恨身边有噪声,但因为是切草,我就大开了窗户,站起来认真地闻一闻。
秋草的气息,隔窗闻来却是很淡,且很久才可闻到一息。完全不似春天时,草香来得那么迅速,那么浓郁,那么持久。今年春时,我跟在园林工人身后,闻他用切草机刚刚推过的一丛丛金叶女贞,那种甜香真是好闻,呼吸之间,让人念起去年此处紫藤架下的种种忧愁。而眼前的窗下,秋草虽茂,气味却似有若无,只从鼻前过一过便没有了,真的是一丝都没有,让人感觉寂寞。
更寂寞的是,草丛被齐根切掉之后,夜来窗下就没了虫鸣。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远了,很远了,朝外循着望一望,许久都只见南天那几颗冷淡淡的星。
我爱听虫声,尤其是秋夜。心情好时,守在家里,风啊雨啊,都不让人难受,那夜似乎就值得百般珍惜,那窗下的虫声,就可让人忘掉远处的隐隐雷响,贴着窗去雨声风声里找它。而心情不好时,也爱守在家里,那窗外虫声,却让你恨。你恨它叫得那么自由,那么欢畅,那么嚣张,但那真正是它的自由、它的欢畅、它的嚣张,除了牙根儿痒痒,你还能怎样?
“最是风雨惜良夜,虫声殷勤压雷听”,“心酸恨虫鸣,叶黄怨秋风”,似乎都是我自己在虫鸣里写出的旧句,认真想一想却又不敢认。
当虫鸣没有了,你在虫鸣声里曾想到的那些,都像前生。而当虫鸣再起,你却是在另一生里。
谁也不好认谁。只怕虫声里认错了,就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