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如云

陈鹏举

四十年前，上虞山言子墓。天没亮，山道隐约，满眼乱石如云，至今难忘。

二十年前，黄永玉来沪上，在一幅奇石图上，添了个红衣米芾。要我题几句。我想了四句：“人亦千秋，石本万寿。其人其石，亦师亦友。”

石和玉是一回事，只是事有巨细。君子比德于玉。我不大喜欢玉，算不上君子。石呢，磊落冥顽，我倒是很喜欢。我想我只是个匠人，一个和石交集，会有许多文字离愁的人。雕刻家张充仁曾书“匠心独妙”四字送我。我想是他内心独白，也希望我能读懂。他的汉隶写得像石刻，很动人。

龚仲龢家里，见过一方昌化石，满石活血，真所谓“大红袍”。他是陈巨来弟子，绝顶聪明，也有藏珍的福分。只是我感觉，印石还是青田好。青田石，素淡天然，极像楠溪江村姑，天然纯朴。永嘉人潘九和我有深交，曾送我青田石十数方。色纯、韵足、个大。多为六方。他和我都觉得，历来神工少，印纽尽可不要。有一方青田竹叶青。石香看了，也连声说好。他是印石专家。我催促他写一部《印石名典》，至今已有好些年头。这方也是潘九送我的。他说我该有个称心的印章，可请名家刻一个。只是此石真好，我见犹怜，不忍倩人走刀。

寿山出田黄。上世纪九十年代，皋兰路小王，收得明代荷叶状田黄笔添。他说，初见时，是准备动迁的阿婆，用兜发髻的丝网裹着的。他收来才九百元。数千元给了我。我正和潘九吃茶，笔添就给了潘九。不久，秦工去鹿城雪山潘宅征集拍品，带走了笔添。当年秋拍目录上，笔添材质注为：“高山黄”。开拍时，竞价至二万七千。潘九想起阿婆只卖了九百元，悯然一笑，听任成交。来年，香港春拍图录又见到它。上写“笔添，田黄，重八十三克。估价十五万元。”离阿婆卖出，不到一年。浮华多事，不宜上心。

那年，朋友约我去川沙，看灵璧石。主人邀茶，还送我太湖石。石不大，玲珑剔透，宜案头清供。平白受惠，心里过不去，就挑了尊灵璧石。石高五尺，能感觉风云气概。买下后听说，邻寺的方丈来看过几次，说是隐约有双龙盘桓。那天没带钱，钱还是亚鸣付的。双龙灵璧在家放了几个月。和人梁聊天，说起他夫妻俩都属鸡。鸡是人间的凤凰。一时开心，说是要祝福双份的龙凤呈祥，双龙灵璧就送他家去了。再说太湖石。来年年初二，带到湘西夺翠楼，贺了新禧。主人笑了，说：“哪有这么远路，带上石头的？”

曾题北魏佛造像残石四字：“天地肝胆。”乱石如云，历来有肝胆的人也如云。称得上人间好石的，必有心声手泽，斧痕字迹。云冈石窟、马踏匈奴，泰山经石峪、龙门十二品、瘗鹤铭，无论兵燹天煞，漫漶崩裂，石仍是石，还是灿烂的星斗，滚烫的肝胆。可惜说这个，也要有肝胆，要有大力量，要积蓄久了才能说。本文说不好。

行文至此，蓦然有泪。时庚子上春，荆楚失守，九州大疫，殁数千人。恳待勒石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