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骏
那天我重回当初的营盘,重回自己年轻时曾战斗过的地方。午后的营盘相当的寂静,太阳温和。
人生真的是很奇怪,当我过去还在营盘的时候,我总想着有一天要挣脱它逃出去,逃出那寂寞而又恼人的戈壁滩,逃出正步齐步与跑步,逃出那严明的纪律,但是,当我终于有一天逃离了那里并且在城里有了一个位置之后,我却又疯狂地想我的营盘了。
此刻,营盘里很静。我站在营区外,端详着我的老朋友。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到第一道岗楼里的哨兵。看到他,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战友。想起了过去我们曾在这里一起守过、爱过和恨过的战友。
人生的回溯,根本不能成为可能。我们那一批的战友,现在大都成家,大都娶妻生子,大都为人夫人父。我们忙于俗世生活,常常来不及回顾,而青春撞了一下我们的腰,很快就从身边溜走了。过去,我们在此面壁,在此争强好胜,在此斗志斗力……那些当初激励我们的、诱惑我们的、压抑我们的,曾使我们激动不已的一些人和事,如今却再也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我向营区里走去,不时可以看到三两个战士并肩走在一起,说着笑话。见到我来,他们友好地向我们点点头。我心里涌起的是一种忧伤的幸福。想起我们当初也像今天的他们一样,肩并肩地走在一起,称兄道弟,但是岁月如流,那些曾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巡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唱歌在一起的战友们,经过人生长河之后,无端地陌生下去了。
到了连队的门口,值班的哨兵要我出示证件。我说,我曾在这里当过兵,想去里面看一看。他看了我一眼说,真的吧?他问我当初的情况,我把我们班里的位置以及当初的情景对他讲了。他啪地来了个敬礼说,老兵同志,欢迎你回娘家来看看。
这一声年轻而又亲切的话,让我鼻子突然一酸。我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当它从一个年轻的战士嘴里蹦出来时,我的心灵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是啊,只要我们曾都穿过军装,曾同举一杆旗,同唱一首歌,以后无论到了哪里,我们还是兄弟,还是生死相依的战友。
营区里的营房还是当初的老样子,只是饭堂比以前漂亮宽敞多了。我走过俱乐部,走过礼堂,走过训练场,走过车场,最后,我在我过去住过的班门口站住了。门虚掩着,我来到窗户前,透过玻璃窗,我发现里面有几个小战士在打扑克。我努力地踮起脚来,想看我当初住过的那张床,我看到它已不再是当初的木床了,全部换成了铁架子床。一个年轻的战士坐在我当初常坐的那张床上,他弹着吉他,唱着一首思家的曲——这是一种永远的情结。
我一边暗自叹息,一边往外走。门口的哨兵向我敬礼后问:老兵,你感觉怎么样?
我举手还礼说,我感觉天空现在是你们的,但是它让我特别怀念。
他笑了,说,老兵,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们怎么会怀念这里呢?我倒觉得,一切平淡极了,真想早日离开这儿呢。
我噎住了。他的想法,不正是我们当初的想法么?那么,为什么过了多年以后,在我们的生活极端舒适之时,我们却又怀念和回想起这个地方呢?
我很想给这个战士一个答案,但是我知道这是说不清的。我摇了摇头,出了营盘,看着那广漠而又浩瀚的戈壁滩,一时痴呆如泥塑。
营盘外,风舞着那面当初的旗,在空中呼呼啦啦地响,猎猎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