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白
走进赫尔辛基这座教堂,只是为了看一看它地堡式奇特的建筑。穿过粗砺、用水泥砌成的大门,一阵轻缓的音乐弥漫而来,沉静、平和、舒适。瞬间,我感到安宁和魂灵的纯净。就像那次躺在大兴安岭初秋的草原上,看蓝天飞云,听草动蜂鸣。
忍不住,在陈旧的长木椅上坐了下来,不管同伴们已开始走出教堂。
邻座,几位欧洲青年男女,聆听并记录着乐谱。他们对乐曲的陌生和好奇,让我相信,这不是寻常的音乐。一个仆仆风尘的旅行者,可以突然被超凡的宁静震慑。让我第一次感受到,音乐是这样让心灵得以抚慰的。
同伴过来,催我离开,我不动。当门外的嘈杂声一阵高于一阵时,我无法坚持了。向门外走去,看到那一排赭红色的书,每一本都有寸把厚,随意一翻,是乐谱。突然意起,似乎有了它,就能握住那段音乐的键钮,键钮一按,浸润入心的音乐,会流淌出来。我把它当作引示乐曲的物件,拿在手里。
回到家,把这本书,放入书橱的第二排,从两排书的高低落差中看到半截书脊,便会回到岩石教堂的音乐氛围里。这是我的一处隐秘之角。
一次,与人不经意闲聊教堂里的书。他说,教堂里的书,拿走,没人查你,但也是一种偷窃行为。
于是,这个刺眼的“偷”字,十多年来,始终若隐若现地陪伴着我,缠绕着我,总想对我作出道德的审判。
我哪里有偷的主观意愿呢?只是为了留存一段纯净的音乐而已。
我自己,有足够理由,与这个“偷”字绝缘。因为,曾经有“掉”进书库,而不动邪念的经历。我似乎底气十足。
二十岁出头时,在大庆油田当采油工。我管理的几口油井,恰好离第一采油指挥部的图书馆不远。巡回一遍,记录数据,用时不多。在第二遍检查前,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便常去图书馆,在借阅处的小桌前看书。
这个图书馆,面积不大,书真不少。从借阅处的窗户往里看,书籍、期刊,满架,摆不下的,地上堆着。图书管理员是个女的,三十多岁。去了几次后,她让我进入书库去看,说,想看什么书,自己找。
有一次,她要出去买东西,说,我给你反锁上门,你尽管看,有人敲门,不用吱声。
我一下发愣。涌起了一阵欣喜。
真有人敲门。我屏息,不敢翻书。有些紧张。过后,便是尽兴找自己想看的书。她不在,可恣意。
几次“反锁”后,找人喝酒。晚上,把他邀到萨尔图镇上的小酒馆。一间昏暗的平房内,半斤北大荒白酒,一碟浅浅的花生,两盘满满的水饺。我喋喋不休地向他叙述藏身书库的良好感觉。这时,频频举杯,一杯一口闷。他来了兴致:你是“老鼠掉进米缸”里啦,她看你厚道,又是个“书呆子”,不会顺手牵羊。
突然,他抓住一只苍蝇扔进碟子,要服务员换一碟花生。对我说:那一碟花生太少,不够我们聊的。亮着嗓门:“有人这样相信你,好运啊!”
他的恶作剧,异乎寻常。他的好话,却让我听得晕乎乎地舒服。
后来,我调离了采油队。过了一段时间,传出话来,她的“反锁”行为遭到批评:一个军属,把男青年反锁屋内,容易有闲话;再说,书也不安全。这让我一直后悔,没有向这位不知姓啥名谁的女管理员,作一次认真的告别。或许,还可问她,一个刚从大兴安岭下山的“野人”,你怎么就不怕书被偷了?
回想曾经的道德认可,我把自己送上了品格的“高端”,然后俯视。
好多次,再看到那本厚厚的乐谱,内心不再安静。书从教堂门口,移居到我的书橱,无论理由关乎音乐和心灵,总觉得,这个让书大跨度移位的行为,与一个“偷”字有扯不清的牵联。
这样想着,岩石教堂内飘散出的音乐的美感便慢慢消淡下去。
那天,一位常去教堂的人说,你拿了教堂的书,他们会认为你是喜欢,不会认为是偷。此话令人安慰。然而,我还是把这本乐谱,从书橱的后排抽了出来,插在前排最显眼的地方。不再是为了引发对教堂音乐的联想,我要把这本乐谱送人。
希望有一位喜欢音乐的人,承接这本赭红色的、依然崭新的乐谱。到了他手里,这部厚厚的书,也许不会是一种摆设。
那时,这段宁静、悠远的音乐,会回来。
我又坐在岩石教堂那张陈旧的长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