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整理旧物,忽然看到一把小木梳。它静静地躲在抽屉一角,已三十多年了,是窠娘(我家老保姆)的遗物。
从我有记忆始,窠娘的头后就一直挽一个圆髻,总是整整齐齐的。
她早晨最忙,孩子们要上学,爸妈要上班,她生煤炉、烧泡饭,倒马桶,忙得团团转。我们不懂事,在被窝里多赖一分钟也是好的。妈妈起床后赶着去买菜,爸不会做事,所以,窠娘再忙,也没人帮她,自来水、厨房都在楼下,只听见她跑上跑下匆匆的脚步声。全家吃了早饭,饭碗一推,上学的、上班的各自奔出去,留下狼藉的饭桌,没叠被子的床,窠娘慢慢收拾。
解放初期,妈出去工作了,小妹出生才几个月,窠娘忙不过来,家里请了一个小保姆,十五六岁的样子,她不大会做事,因为家贫没读过书,经人介绍来我们家。窠娘差她做这个做那个,她不是打翻碗,就是洗不干净尿布,还弄得小妹哇哇哭。窠娘很生气,常骂她。这个年龄,自己还要人照顾,哪会当保姆,没过几个月,就被窠娘辞退了。有个“老妈妈”在我们楼里给几家人家洗衣、倒马桶,妈把全家的衣服包给她洗,这样,窠娘可轻松些。
因为家里人多,那几年,窠娘真的忙,她是家里总管,除了不买菜。所有的家务都是她做,她又坚持再不要请小保姆,所以,一天到晚不得空。只有下午,才有空梳头收拾自己,窠娘总会说这句话:“现在有空了,让我梳只头。”
她坐在凳子上,有时也站着,用这把梳子反复梳,不记得她头发长了是否请人剪,反正她的头发总是那样不短不长,梳顺了,她就照着镜子在脑后挽髻。髻圆形,小小的,很紧,挽好了插一根短簪,簪不知道是什么质材,黑色,挺牢,她一直用。然后,用一小块布(似乎是呢子)蘸点菜籽油(后来油要用票,吃都不够,她改用水)在头发上抿。梳好的头上没一根乱发,所有发丝都贴着头皮,干净服帖。
这把梳子她用了几十年,90岁以后,大概手臂弯不到背后了,她把头发剪了,以后一直是短发。她仍每天用这把梳子梳头,有时放水里洗,洗好放在窗口晾。
不记得她怎么洗头,谁给她剪发,只记得她挽发髻时那种恬适的神情,还有她梳好头照镜子时的笑意。以前从没注意这把梳子,她去世后,我收拾东西才仔细地看。梳子做得很精致,薄薄的,小小的,上面的弧度恰到好处,齿的长短均匀,每根都同样粗细,把梳子竖起来,齿尖根根都在一个水平线上,都碰到了桌面。有一根断了,另一根断了大半,其余都完好。梳子很干净,上面没一丝污垢,闻上去也没有异味。
以前的梳子是手工做的,当时没有机器,每把木梳由工匠在火里烤成形,用小锯锯出齿,再削薄。是怎样的匠心才做出用了几十年不坏、拿在手里如一件工艺品那样精细美观的梳子!窠娘惜物,她过惯了苦日子,即使一把木梳,她也善待,才给我留下了这份念想。
我用这把木梳梳了头。不记得窠娘是否用它给我梳过头,但我没给她梳过头,一次也没有,那是肯定的。梳着,梳着,我没法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