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

蔡 德

傍晚，年轻时的战友冯，从河南发来一个视频，配文：“小蔡”，七十八岁的她用当年的称谓亲切地呼唤着七十五岁的我，“看看这个视频，你还记得广东的十万大山，盘绕在山间那条险峻的挂壁公路吗？还记得我们经常乘坐军用大卡车昼夜颠簸的岁月吗？我们的青春在那条泥泞的山路上留下多少印记；还有那个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惊心动魄的夜晚……”我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轻啜了一口女儿为我沏的花茶，那幽幽的茉莉花香包裹着我，戴上老花眼镜，细细端详着眼前的视频，这是一段介绍中国挂壁公路发展的影像，挂壁公路是在峭壁上开凿而出的奇险公路，它紧贴崖壁，狭窄而崎岖。视频展示了它是如何从新中国成立初期毫无屏障的土路一步步发展到今天漂亮安全的盘山公路的。我的目光停驻在影片的开头：载满乘客的简陋巴士，摇摇摆摆地行驶在尘土飞扬的挂壁公路上，路面土沙松弛，山石突兀，巴士紧贴崖壁忽上忽下一路疾驰，外侧的车轮擦着路崖，挣扎在那条狭窄得令人心惊肉跳的土路上，容不得迟疑，更加没有退路，终点遥遥相望，好似在天边。这遥远而熟悉的阿修罗之路带着我的思绪，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我19岁那年，1964年10月中旬的一天……

那是我们造核战士最幸福的日子，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发射成功。我们的造核机关坐落在广东十万大山中，在下午的庆功大会上，一群造核战士欣喜若狂，相拥而泣。晚饭时，我们的情绪依旧激动兴奋，食堂里到处欢声笑语。忽然，广播里传出了紧急通知：“各位机关干部请注意，现在跑步到公路旁的大卡车前集合，火速前往，抢救前方公路塌方汽车坠崖的兄弟部队战友……”通知就是命令，我们立刻整装出发，箭步跑向公路边，爬上了大卡车。保卫科肖科长一行人已先上了车，担架和绳具等救人工具也摆满了半辆车子，汽车飞速驶向出事地点。车上，肖科长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布置了任务：“一辆载满着桢木的带篷军用卡车，因为路面塌方翻滚坠崖，上面十五名年轻的押运战士生死未卜。”卡车开到了离机关并不遥远的出事地点，向前望去，公路明显塌方，已分辨不出曾经的小路；向下望去，一辆带篷布的军用大卡车横斜在山崖下，惨不忍睹。时间就是生命，肖科长高声向大家下达命令：“同志们快行动，男同志两人一组，一人在山上拽住绳子，一人下山找人，女同志守在担架旁，待伤员救起迅速送往公路前方不远的七四一医院！”肖科长已经示范性地将绳子捆在了自己的腰间，另一端交给了同事，迅速消失在山坡上。紧跟着，一对对结帮的男同志都下山了，我们几个女同志，两人一副担架紧张地守候着，全神贯注盯着出事的陡坡。终于，肖科长出现了，他一手紧握着绳子，一手抱着一个受伤的战士费力爬了上来，我们急忙抬着担架迎上去，小心地接过伤员，轻轻地安放在担架上。伤员已经失去了知觉，鲜血染红了军衣，血肉模糊的脸在惨白的月光下面目全非。我的心颤抖着，一股热浪充斥在鼻腔内又急奔眼眶，眼泪纵横在冰冷的脸颊上，我在心底默默地大喊：“亲爱的战友，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再坚持一下！”热血在身体内沸腾，我们飞快地奔向医院……就这样周而复始，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我们抬进了第十五位战士。十五位战士，全部血肉模糊、重伤昏迷。我们徘徊在医院门口的山坡上，心急如焚。夜幕越来越黑，秋天的山里，冷风萧萧，阴气逼人。这时一位大夫急匆匆跑了过来：“同志们，战士危在旦夕，需要输血抢救，已经来不及化验血型了，凡是确定自己是O型血型的同志，请跟我来排队输血。”十多名男同志跟随他跑了进去，六个女同志只有我一人是O型血，我自然不会示弱，挤在了输血队伍的前列……

夜已深沉，月亮挂在天边，俯视着这清冷的人间。我们一直焦急地守候在医院大门前，我把战友为我披的单衣使劲裹了裹，在心里默默向上天祈求：保佑这些远离亲人的造核战士，能够活下来！一个小时以后，部队的一位首长缓缓走出院门口，操着一口山东话哽咽着报告了噩耗：“谢谢大家，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敬礼！我沉痛地告诉大家，十五名年轻战士无一生还，全部牺牲……”死一般寂静的山林，像是在为战士们哀痛，阵阵冷风撕碎了我们的心，大家在默默哭泣着，终于，六个女孩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抱头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了夜空，在山坡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年轻的精魂……

回机关的公路上，天已蒙蒙发亮，星星依旧挂在天边，为我们照亮回去的道路。我哭得有些头晕，慢步跟随在同志们的身后，突然，眼前划过一束耀眼的光亮，我抬头仰望，一群明亮的启明星，结伴搭伙朝着东南方飞奔而去。

我指着天空大声地喊叫：“快看呵，十五颗闪亮的启明星，十五位同岁的战友，他们正朝着东南方向奔去！”战友们的目光立刻转向天空：“永别了，亲爱的战友！”我们追逐着飞奔而去，送别去往天堂的战友……

此刻，我的泪水再次决堤，顺着不再年轻的脸颊流淌。远行的战友们，你们的离去直到今天依然令我痛彻心扉，我多想亲手为你们献上一束蓝色的满天星，多想和你们作一个正式的道别，多想为你们唱起那支歌：“呵，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听不见你弹琴歌唱……”

擦干眼泪慢慢站起身，抬眼看到我那十二岁的外孙，正坐在书桌前写作业，那张年轻美好的脸上眉头紧锁，他一定又碰上了难题，这该是他最苦恼的事情吧！我笑了笑，慢慢走到阳台上，今晩月光格外清亮温柔，星光闪烁，我轻轻唱起了那首老歌：“你这美丽的星星，你这纯洁的星星……”望着夜空里眼瞳似的闪烁着的那几颗最亮的星子，我的眼睛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