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龙
上海的四季孵化了上海式的分寸,上海的民宅梳理了上海式的分寸。
以淮海中路和南京西路为两条主轴,好几条马路两边,集中地矗立几十幢老式公寓房子,大多已经有八九十年的历史了,现在已然是沿街的建筑和人文风景。当年住得起公寓房子的,是教师、医生、职员、演员,他们生活体面自律,本身便是对分寸的自然把握。公寓房子的格局更加是将上海人的分寸凸显了出来。
所谓公寓,是每一个楼层有若干套独门独户的住家。除了在楼道上相逢一笑,便走进自己家里,和邻居绝少往来,更无过从亲密。公寓房子是将户与户分离,生活空间小了,反而催生了上海人的空间距离要求,人际关系在疏朗中富有节奏,在距离中富有弹性。
新式里弄房子也是独门独户煤卫设备独用的体例。至于石库门,不必看它最出名的“七十二家房客”簇拥,石库门的最初居住模式,是一个门牌号一家人家的“联体别墅”,只有殷实人家才住得进去。新式里弄和石库门的住家与邻居间的关系,仅仅发生在自家门外的弄堂里,弄堂则是开放式的。
北方则不同。北方是大院式的,到了北京,以四合院为代表,是将户与户人与人拢在一起,几户人家合在一个大院里,最善于表达“远亲不如近邻”的传统,恰是四合院,而不是上海的老式公寓,老式公寓里最合适的,是孤独的陈白露拉开窗帘看日出。
我将上海以公寓房子为代表的邻居人际关系称为“树杈模式”。走进一条弄堂,像是源于同一棵树,而后又转入自家的小弄堂,自家的楼,沿楼梯进了独门独户的家里,像是归宿于各自不同的树杈上,树杈模式的邻居人际关系,是疏离,是分众。
我将四合院的邻居人际关系称为“谷场模式”,在同一个谷场不分彼此,虽然也是有各自的家,但是庭院便是谷场的中心。谷场模式的邻居人际关系,是围拢,是合众。
按照存在决定意识的理念,上海人之所以做不到北方人那样善于合伙拉帮结派,在各自迥然不同的居住模式中,已经冥冥而定了。
树杈模式分众居住的公众空间,比谷场模式合众居住小得多,但是个体空间反而大了,有更多的个体想象和个体努力的自由。
按照美国人类学博士爱德华·霍尔的观点来说,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不越界,既是对亲属关系的尊重,也是一种分寸感的体现。
2020年刚去世的俄罗斯著名作家邦达列夫,或许也是经历过和中国人相仿的社会生活,对“边界”看得很重很极端:人类一切痛苦的根源,都缘于缺乏边界感。这个边界感,也就是中国人的分寸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海人的分寸就是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公寓
房子是有边界感的,如今写字楼里办公桌之间的隔断,也恰是边界一般,可以看作是树杈模式的人际空间。
树杈模式,因为分众而更需要自我能力的完善,要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要和外界对方保持有安全感的距离。所以,和上海人结交朋友,远不如和北方人交朋友来得爽快。
住在公寓房子里面的人,文质彬彬,见了面微微一笑,各进各的门。公寓房子里的人很少有包了馄饨一家家人家去敲开门分享,人与人之间是不热的;当然也绝少吵来吵去,人与人之间是不烫的。树杈的间离效应发生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