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 今
那天,我和好友阿展去吃叉烧面,吃着,吃着,阿展突然动情地向我忆述了一桩陈年往事。
读中学时,父亲失业,在贫穷的夹缝里苟延残喘的母亲,无法挤出多余的钱给他买午餐,每天上学,仅仅给他两片面包,撒点白糖,让他就着自来水,草草果腹。
他对我说:“不曾试过饥火中烧的人,绝对难以想象饥饿的可怕。起初,你看到什么都想吞,桌子、椅子、书包……甚至,风和雨,你都想吃想喝。接着,痛来了,就像有人在你胃囊里挂了个鱼钩,死命拉,每一寸胃壁都在狂喊着疼痛!母亲教我喝大量的自来水,胃囊沉甸甸的,便感觉不到痛了。”
学校里一个卖叉烧面的中年妇人,从其他学生口中知道他的窘境,有一天,主动找到他,温婉地对他说道:“我每天准备的食材都有剩余,带回家去,嫌麻烦;倒掉嘛,又太浪费了。以后,你每天来我摊子,我给你煮碗面吃。”
纵然是傻子,也知道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阿姨想保护阿展的自尊心,可阿姨不知道,阿展的自尊心早就被饥饿吞噬了。阿展在心里默默地说:“阿姨,谢谢您。这笔账,我记在心上了。”
每天扎扎实实一大碗叉烧面,给了他活力、精力和驱策力。他埋头苦读,凭借奖学金升读大学,毕业后,在政府部门任职。他始终没有忘记学校里那个善心的面摊阿姨。
终于,这一天,他带着一张支票,回返当年的学府。
面摊还在,阿姨还在,叉烧面的香气依旧,只是阿姨老了,皱纹如叶脉细细铺陈于脸上。
阿展报上了姓名,面摊阿姨非常高兴,一叠声地喊道:“啊,我一直都记挂着你啊,你长高了、变壮了,我差一点不认得你了!”
阿展简单地述说了自己离校以后的情况,末了,取出支票,请阿姨收下。阿姨看也不看,便把支票推回去。阿展以为她客气,坚持要她收下,双方推来推去,相持不下,最后,阿姨叹了一口气,决定坦陈真相:“老实告诉你吧,当年,是你的级任韩老师要我这样做的。几年来,你在学校吃的每一碗面,都是由她付钱的,每个月结账一次。不过,她再三再四地交代,绝对、绝对不能让你知道,所以,我才一直保守秘密。现在,时过境迁,告诉你也不妨。”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啊,韩老师如今也不在了。”
阿展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面摊阿姨,心像受惊的麻雀,一下子乱了。韩老师的形象,也快速浮现于脑际——黑白掺杂的头发直直地垂着,眸子含笑,说话慢条斯理的,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她是他中一的语文老师,只教了他一年。他毕业离校后,韩老师便因为罹患末期乳癌而去世了。记得曾有同学问他要不要去吊唁,他当时为了应付初级学院的考试而忙得天昏地暗,没去。只是想起韩老师的孜孜矻矻,鞠躬尽瘁,心里未免有些许遗憾、有些许难过。
如今,他和韩老师阴阳两隔了,他才赫然知道,韩老师一直像个慈母般,在背地里默默地关注着他,照顾着他,直到他毕业为止。
离开食堂后,阿展走向校长室,征得校方同意,以校友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资助贫寒学生用餐。
当年老师的一个善念,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阿展还是学校里那个匿名的赞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