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老张
五一前,我与秦湘老师通电话。她说她最近在追剧。秦老师1965年毕业于复旦中文系,现已退休,没想到她也追剧!是《觉醒年代》吧?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话题转到《觉醒年代》。秦老师说,剧中人物的鞠躬礼,让她印象深刻,我也深有同感。见面招呼、鞠躬;开口讲话,鞠躬;退避告辞,还是鞠躬……无论是对师长弟子、同辈同僚,还是茶房工友、政敌对手,鞠躬是剧中出现次数最多的细节。
鞠躬,原为祭祀之礼,形成于商朝。《论语·乡党》曰:“入公门,鞠躬如也”“执圭,鞠躬如也”。根据杨伯峻先生的解释,这里的“鞠躬如也”,不能当“曲身”解,而是谨慎恭敬的样子,可见在正式场合,孔夫子从不敢怠慢。再一想,一个人只要怀有谨敬之心,必会颔首低眉、折叠身体,“形乎外,发于心”,鞠躬大概由此而来。
《觉醒年代》里的北大人物,一派是推崇新文化的陈独秀、李大钊和胡适,另一派是固守旧传统的辜鸿铭、刘师培和黄侃,他们虽交锋激烈,但见面依然客客气气。据说,古文家刘师培和今文家崔适,观念截然不同,一上课即攻击对方荒谬,毫不留情,但相遇时却非常谦卑。他俩在北大的住所恰好对门,朝夕相见,都会互道先生,同时伴以一鞠躬。蔡元培校长向来主张“兼容并包”,对鞠躬礼更是身体力行。在剧中,他是行鞠躬礼最多的角色之一:接过校长委任状;请陈独秀“出山”;乘马车到北大履职;营救被捕爱国学生……他频频鞠躬,彬彬有礼。他还讲过一段精彩台词:“文化是割不断的。新文化只能在旧文化的襁褓中生长!”编导藉此告诉观众,新文化运动虽所向披靡,也并非一味抛弃传统。
“《觉醒年代》,让我想起一个人……”秦老师感慨道,“蔡怀新先生。他举手投足,跟剧中的蔡元培先生像极了!当年有研究生来找他,他会先向对方鞠个躬,然后再说话……”蔡怀新是谁?我赶紧去查史料:蔡怀新,浙江绍兴人,1952年毕业于上海交大物理系,同年到复旦物理系任教,历任物理系副主任、普通物理教研室主任,1984年起任生物光学专业研究生导师……这个生平简介,远远满足不了我的好奇心。忽然想起,老同事、马院的肖巍教授听过蔡先生的课,便向他打听。“蔡老师确实像从《觉醒年代》中走出来的人物。”他说,“他瘦瘦长长的,说一口带有浙江口音的普通话,衣着朴素,为人谦和,见人总是点头、欠身,很少见他高谈阔论,若非有人提醒,很难联想起他老爸是蔡元培先生!”
前几天,我又偶然读到邓伟志先生的回忆,蔡怀新先生的形象清晰起来:“这位鲁迅抱过的幼儿……丝毫没有公子哥儿的习气。他有个故事,学校放电影,一张票一毛钱。他最先付了一毛,可是发(卖)票子的忘了,又向蔡收了一毛钱。蔡不声不响地照付。过一会,发票的发现少了一毛钱,又问蔡:‘缴电影票钱没有?’在蔡正准备再掏钱时,旁边的人说:‘我看见蔡老师付过了。’这时,蔡才羞羞答答地说:‘我已付了两次……’发票子的人再仔细点了一遍收来的钱,结果发现是多了一毛,便退还给了蔡。”邓伟志先生由此感慨:“科学是老实学科,科学家是老实人。物理学家蔡怀新就是这样一位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
时代瞬息万变。像蔡元培先生那样的鞠躬礼,现在已很难在生活日常中见到了。我想,秦老师之所以会想到蔡怀新先生,既是欣羡蔡氏家风,也是感于一种文化传承。这种文化,与复旦精神的内核非常契合——心怀谨敬,服务他人。《觉醒年代》提醒我们,民族复兴任重道远,惟“鞠躬如也”者,才堪当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