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相比拙政园,耦园小很多。以中厅为中心,东西分有两座花园。之所以要去耦园,只因为当年钱穆先生携母亲避难曾经在这里的东花园住过。那是1939年的事情了,战火纷飞之时,耦园已经破败如电影《小城之春》里的废园。
出于对钱穆先生的敬重,方才到这里寻访怀旧。来时接近黄昏时辰,又是细雨过后,耦园里风清气柔,异常清静,远不如拙政园游人如织。步入中厅,除服务人员一老一少外,空无一人。厅堂方正轩豁,设有小小的舞台,台前摆满桌椅,还有一面苏州评弹演出的广告。我问身穿一身蓝布长褂的长者:什么时候有演出?告我:现在就可以。
这时候,舞台出将入相一门的门帘一挑,走出一位粉裙黑衣的女人,款款走下舞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份节目单,翻翻正反两面,对我说:前面是小曲,后面是评弹,你们要听哪一个?然后,又道:小曲每首50元,评弹,单人每首80元,双人100元。
看了一遍节目单,评弹里有《潇湘夜雨》《晴雯撕扇》《钗头凤》几首,我选了双人演唱的《钗头凤》。两人回到后台,拿着三弦,抱着琵琶,走到前台,端坐在一张小桌两旁,轻拨慢挑琴弦,开始演唱,台风很稳。
说实在的,苏州方言,根本听不懂,只知道他们一男一女分别唱出陆游和唐琬各自写的《钗头凤》。之所以选这首,是因为多少知道里面的唱词,隔雾观山,朦朦胧胧,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可以弥漫起一点儿想象。小时候读这词,也学过这首词的古曲唱法,望文生义,《钗头凤》里的这个“钗”字,和“拆”字同音,便觉得和将陆游唐琬两人生生拆散的错错错,很是吻合。读中学时,还曾经看过中央实验话剧院演出的话剧《钗头凤》,陆游唐琬都是南方人,话剧里说着一口京腔,总有种违和感。用大鼓书或北方时调唱《钗头凤》,也不大合适,尽管它们都是民间传统的说书演唱形式。还是听吴侬软语的评弹《钗头凤》,最是琴瑟相谐,依依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评弹,来苏州听过几次,在剧场里听,和在这里听,味道还真不尽相同。尽管在哪里听,都是一样的听不懂,却总觉得,在苏州园林里听评弹,应该是最地道的选择,就像品春茶要汲虎丘下的清泉水,泡在紫砂壶中,方才相得益彰,滋味别出。园林里的曲径环廊,飞檐漏窗,小桥流水,玲珑山石,茂竹繁花,和评弹的低回婉转、轻柔舒缓、云淡风轻,交相融合,是评弹如诗如画的最佳背景,和评弹的袅袅余音丝丝入扣,水乳交融。这和听大鼓书,要在北京的茶馆里听,味道大不一样。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民间演唱,更是带有地方特色,是一个地方民俗民风与文化基因抹不掉的胎记。
我不懂他们二位演唱的水平究竟如何,只是觉得十分好听。《钗头凤》本身就具有悲剧色彩,他们二位唱得哀婉动人,琵琶和三弦也弹奏得娴熟悦耳,犹如细雨绵绵。我一边听,一边画他们的速写,乐声轻柔如水,滴溅在画本上,晕湿了几分笔墨。
曲子只是陆游唐琬各自一首词男女交错的演唱,最后合唱陆游词的前半阕。不长,很快,演唱结束。谢过之后,请他们二位在我的速写画上签名留念。二人都姓王,我以为是两口子,不是,问过知道,男的59岁,女的52岁,早年都在艺校学评弹昆曲,毕业后同在苏州艺术团做演员,早早退休,舍不得从小学的玩意儿,便相约一起到这里为游客演唱。男老王笑着对我说:一起来玩玩!女老王指着服务台前的小姑娘对我说:每天和小姑娘一起,我们也年轻一些!
告辞之后,走出中厅,天色渐暗,就要闭园,匆匆走过西花园的织帘老屋,来到城曲草堂前的假山石旁,看见两个身穿漂亮汉服的年轻姑娘正在拍照。心想,这样一身汉服的姑娘,从逶迤的山石后面袅袅而出,还真有点儿时光穿越的感觉。不知道,刚才二王唱的那一曲评弹,她们是否听到?有评弹相伴,有园林依托,有汉服装饰,有声有色,有情有致,才是耦园最佳景色吧?
82年前,钱穆先生就是在这里的城曲草堂二楼著书,写下了《史记地名考》。可惜,今天的这一曲评弹,钱先生,看不到,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