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近影
◆周伟达
几个月前,余华交出了他的第六部长篇小说《文城》。彼时,距离他上一部长篇小说《第七天》问世已经过去了将近八年的时间。《文城》一出,有读者说,那个熟悉的余华又回来了。而对于他的家乡浙江海盐的读者来说,余华从未离开,他的小说中一直有海盐的元素,或是乡音,或是地名,或是人文风情,不曾断绝,仿佛海盐就是余华小说宇宙的一个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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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镇人把孩子叫做小人
“文城在哪里?”
“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
这是小说《文城》中小美和阿强的对话。实际上,“文城”是阿强随口说出的一个虚构的地名,却成为了日后林祥福带着女儿林百家上下求索的地方。林祥福在南下寻找“文城”途中听船家说起过一个叫“溪镇”的地方。林祥福问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船家说,是一个出门就遇水,抬脚得用船的地方。这样的地理风貌,固然是江南水乡的特色一种,不足为奇,但是林祥福记得阿强也曾这样形容过自己的家乡。“文城”和“溪镇”就此产生了隐秘的关联。而让林祥福愈加觉得“文城”就是“溪镇”、“溪镇”就是“文城”是一句方言,这一句方言叫“小人”,“溪镇人把孩子叫做小人”。
跳出小说,如果再将场景拉至现实世界,讲述《文城》这个故事的小说家余华,何以脑海中蹦出这样的段落?“小人”二字又是从哪里来的?作为海盐读者的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何止于溪镇,在方言中,我们海盐也把孩子叫做小人,而余华在创作过程中也念着家乡海盐。
海盐属嘉兴下辖县,是杭州湾北岸的一个滨海古城,有着2200多年的建县历史。余华出生于1960年,在海盐生活了三十年左右,这段成长经历深远地影响了他的创作。
2020年10月11日,余华回到海盐,我奉上拙作《余华与海盐》。余华翻到其中《余华作品中的海盐地名概览》一文时问:“我写过‘千亩荡’这个地名吗?”我说:“是的。当年您的短篇小说《死亡叙述》写到了。”余华说:“我刚刚写完的长篇小说,开篇第一句话是万亩荡。”我问:“新作名字叫什么?”余华说:“《南方往事》。”这部《南方往事》就是后来更名为《文城》的余华的新长篇。《文城》第一句便是“在溪镇有一个人,他的财产在万亩荡。”
《文城》中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地名“齐家村”。陈永良一家从溪镇迁往齐家村生活,在齐家村购置了一栋砖瓦房子,并分到了林祥福在齐家村的两百多亩田地。“齐家”这个地名在现实世界中,今属海盐县沈荡镇境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余华在海盐县文化馆工作期间,常下乡采风,就曾到访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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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白日梦”实现了
“海盐是我的故乡,武原是我故乡中的故乡。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离开故乡多年以后才发现,真正的财富其实就在故乡。”“哪怕我离开海盐快三十年了,只要一写作,我就会把场景放到武原来写。哪怕是发生在北京、发生在外国的故事,我也要给它改头换面,放到一个我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来写。”……2019年11月30日,作家余华在海盐县武原街道举办的乡贤会上动情发言。
时间倒回前一天。我赴嘉兴南站接余华,在出站口,我听到先出站的年轻人在谈论:“我刚才看到余华了。”家乡人对余华总有一份亲切。
汽车快速行驶在嘉南公路上。
余华望向窗外,说道:“这三十年变化太大了。当年,海盐去嘉兴,坐船要三到四个小时,交通极其不方便,这也是我要出去闯荡的原因之一。”
1977年,高考落榜,次年3月,18岁的余华进入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当了一名牙医。但他最喜欢的是写作。
1979年,余华进入宁波第二医院口腔科进修,同屋的进修医生得知余华喜欢文学,告诉他:“我从前也是文学爱好者,也做过文学白日梦,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去喜欢什么文学了,我的昨天就是你的今天。”余华对那位“过来人”说:“我的明天不是你的今天。”
车入海盐县境。余华回忆起1980年代初,他将大部分业余时间泡在了武原镇虹桥新村26号那栋临河小屋里,潜心阅读与写作。
1983年,余华的小说处女作《第一宿舍》发表在《西湖》杂志。很快,他收到了《北京文学》编委周雁如女士打来的改稿电话,次年他的短篇小说《星星》发表在了《北京文学》,并获得了“1984年《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
1984年8月,余华因写作才华被正式调入海盐县文化馆。
1986年冬天,余华创作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评论家李陀告诉他:“你已经走到中国当代文学的最前列了。”
1988年,他入读由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创作研究生班,与莫言等成为同学。1989年底,余华调入嘉兴市文联,担任《烟雨楼》杂志编辑。1993年,33岁的余华离开嘉兴,定居北京,专业从事文学创作。就此,余华开启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远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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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无论去乡多久,余华始终不曾忘记海盐。
2002年,余华在悉尼作家节上的演讲中说:“虽然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了,可我还是觉得这是别人的城市。我觉得一个作家童年生活的地方才是属于他的城市,童年就像复印机一样,把世界的最初图像复印在我的整个知觉中,成年以后只是在这复印图上增加一点或修改一点而已。所以即使我在北京发现很好的故事,我也要把它搬到老家去写,这样我就很有把握。”
在阅读余华小说的过程中,读者常常会打破小说虚构的边界,尝试去找到小说世界与现实时空,一个地名,一个人物,甚至是一段故事的勾连。海盐的曲尺弄、老邮政弄、千亩荡、杨家弄、汪家旧宅、三环洞桥、南塘街、半路、北荡、通元、虹桥新村、向阳桥等,以地名故事、民间传说等形式进入了余华的小说宇宙,江南水乡的印迹与余华小说融为一体。
读余华作品多年之后,我发现,整个海盐大地之上,有着一张迷人的余华文学地图。行走在海盐的街道与河流之间,在小说人物对话的方言感知中,我遇见的不只是熟悉的乡音与地名,也常常感觉《在细雨中呼喊》中的王立强、《活着》中的福贵、《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兄弟》中的宋凡平、《第七天》中的杨飞、《文城》中的林祥福,在向我迎面走来。他们在海盐的人群之中,同时也在整个人类之中。于是,他们的欢笑与眼泪,也便成了我的欢笑与眼泪。
2019年7月,贾樟柯导演来海盐拍摄余华的纪录片。在海盐数日,“浙中数第一”的江南园林绮园、建于元代的水上廊桥大栅桥、“南戏四大声腔之首”海盐腔、“海上长城”鱼鳞石塘等当地元素,融入余华的讲述与行走,纷纷落入导演的镜头之中。这部纪录片名字最初叫《一个村庄的文学》,等到拍完余华的部分后,导演将片名改成了《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这源自于余华讲述的故事。
海盐人不管杭州湾叫“湾”,而叫“大海”,“起早去海边看日出”“饭后去海边走走”“我一直生活在靠海的地方”等诸如此类的话,便是海盐人的日常用语。站在鱼鳞石塘上,余华向贾樟柯回忆起少年时在大海中游泳的情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夏天的海边很热闹,那时候大家兄弟姐妹多,也年轻,不怕死,就一起下海游泳,一退潮就露出一堆屁股,现在大家多是独生子女,夏天海边没什么人下水,一退潮海里也很冷清。有一次,余华心血来潮顺着海潮涌动的方向游到了海盐东邻的平湖乍浦。他说,那时候心底有一股往前游的冲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杭州湾的海水是灰黄的,又怎会变蓝,那大抵是少年余华胸怀着“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书生意气”。我也曾听余华说过,童年时,他便在杨家弄汪家旧宅北侧的朱家池塘学游泳,后来学会了便去向阳桥下更宽阔的市河游,再后来就在杭州湾的这片大海里游了起来。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既写实,颇有少年涉海的画面感,也写意,蕴含少年勇敢闯荡的年轻力。
余华凭借着自身的写作天赋与刻苦努力,做到了“海盐之外有嘉兴,嘉兴之外有浙江,浙江之外有中国,中国之外有世界”,终于游到了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