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在金山走访董其昌直系后裔
褚半农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在福建前线
59年前的7月1日,顾福根(见左图)和褚半农一起参军,到达福建前线同一部队,成为保卫祖国的年轻士兵;6年后,他们又同日退伍回到上海县农村;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又一起在家乡,成为保卫文化的老兵。
◆彭瑞高
上海本土文化之源在哪里?应该如何珍惜爱护?——闵行农村有两位老知识分子,他们没有骄人的学历,也没有显赫的学术头衔,但他们内秀,学问和胆识都在肚子里。几十年来,他们埋头保护乡土文化,抢救历史遗存。
马桥老顾
马桥老顾,大名顾福根,1945年生,今年76岁。
他1962年当兵,1968年复员回乡,组织上任命他当马桥文化站站长。在那些岁月里,文化站只有两三人,老顾不声不响的,就在这里干了三十多年。半个世纪以来,他抢救出多少历史文化瑰宝,人们已记不清了。
马桥,是“马桥文化”发祥地。它和嘉定的马陆一起,人称“上海郊区两匹马”,当年都是“三农”的领头羊。上世纪中叶,到马桥来参观的外宾和各级领导,前脚走一批,后脚来一批,说“络绎不绝”绝不过分。其中最难得的是,人们敬爱的总理周恩来,到马桥来了两次。
改革开放后那年,马桥要筹办一个展览会,展示本土悠久光荣的历史,却找不到一张已故周总理的照片,这事在老顾看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领导人来马桥视察,乡民们都是晓得的。周总理来马桥时,老顾看见,周围有许多记者,嚓嚓嚓地按着快门,一刻都没有停歇。他想,他们洗出照片后,自会送给马桥一套两套的。但后来多方打听、多方寻觅,大院里没找到一张周总理的照片。这让老顾心里很憋闷。
他记得很清楚,周总理在马桥有两拨重要照片,记者们肯定是拍了的。第一拨照片,是1958年7月18日,周总理戴着草帽,穿着短袖衬衫,先到试验田看水稻长势和合理密植,细数稻穗,预估亩产;接着,周总理到老农叶菊堂家,坐在门槛上,跟搓草绳的老叶聊家常。
还有一拨照片,是1972年9月29日,周总理陪同日本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来马桥。这时正是棉花吐絮的季节,他俩很有兴趣地讨论两国棉花经济,还特地走进棉田,留下了“两国总理棉田合影”。
人们说,要是能把这两拨照片找出来,向天下人展示,让人们尤其是让子孙后代都晓得,周总理来过马桥,而且不止一次;对着这些照片,说说周总理,说说中日邦交,说说那个时代的马桥,该有多好……但很遗憾,文化站拿不出周总理照片来,整个马桥都拿不出来。老顾坐不住了,他决心要寻到周总理的照片!到哪里去寻呢?“找徐老师去!”他决定。
“徐老师”,就是上海著名的摄影记者徐大刚。那些年,毛主席、周总理、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到上海会见重要人士或出席重要活动,徐大刚都会受命到现场拍照。马桥他也经常来,老顾跟他已很熟了。周总理两次来马桥,在老农叶菊堂家坐在门槛上聊天,在棉田里与田中合影,徐大刚都在现场,他应该有照片。
但是,能不能找到徐大刚,老顾心里没底。这么多年来,两人没通过音讯,报纸上也很久没见徐大刚拍的照片了。马桥离市中心六十多里路,老顾很少进城,他花了大半天工夫,才找到报社大门。门卫见老顾是“乡下人”,盘问得紧,但老顾心中自有主意。他板着脸对门卫说:“我找徐大刚有重要事情,你不要耽误了,耽误了你承受不起。”
门卫终于跟徐大刚通了电话。徐大刚下楼来,一眼瞥见风尘仆仆的老顾,惊异地问:“这不是马桥老顾吗?你怎么来了?”老顾开门见山,说:“我来找你要周总理在马桥拍的照片!”徐大刚实话实说:“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给中央领导们拍的照片,在我被人家打倒时,就统统给弄没了。”
老顾心一痛,问:“一张也没有了?”徐大刚说:“一张也没有了!”老顾说:“那底片还在吗?”徐大刚说:“连底片也抄走了!”老顾问:“那怎么办?”徐大刚沉默一刻,说:“这些照片是不是留有小样,我要回去好好找一找。”
老顾恨不得推着徐大刚马上回家去找。他说:“徐老师,拿不出周总理的照片,马桥那段历史就像是空白的,我心里也是空白的。你要帮我一把啊。”
徐大刚真是个好同志。他回家翻箱倒柜,果然把老顾急需的那些照片小样找了出来;考虑到当时马桥条件比较差,他还把所有小样都放大印好,用挂号信送到老顾手里。
老顾心里那块石头,这下才算放下了。
周总理坐在门槛上与老农聊家常的照片,还有“两国总理棉田合影”,后来就常常出现在展览会上,出现在各种画廊里。它们作为典型瞬间,成了马桥光荣历史的剪影。
这类抢救式的大事,老顾做了不止一件。这里再说一桩——有一天,浦东一位副镇长来电,对老顾说:“你们马桥有一样无价之宝在我们这里,你要不要来看看?”
副镇长是文化站长出身,跟老顾是多年同事,两人很对脾气。老顾就问:“是什么宝贝?”副镇长说:“你来一看就晓得了,是关于钮永建的。”一听“钮永建”三字,老顾血就热了。钮永建出生于马桥,是上海本地人中少有的近代民主革命家,他曾与孙中山并肩战斗25年,是中华民国开国功臣之一。这段时间,马桥正在上级部门指导下,用心建一座馆舍,以纪念钮先生当年在马桥举办“民众教育馆”、全力开启民智的大事。老顾放下电话,马上就往浦东赶。在一位农民家里,他见到了“宝贝”,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原来,一块汉白玉墓碑赫然出现在面前,那正是“钮永建父亲百岁冥寿之碑”!钮永建的父亲钮世章,1872年在马桥创办吴会书院,为上海八大书院之一,因造就了一代新人,很受社会敬仰。在父亲百岁冥寿时,钮永建将募捐得来的七千元大洋,全部投入民众教育馆建设。这块汉白玉墓碑的碑文,记载的就是这件盛事。
世事沧桑,浦东这位农民几十年前航船经过俞塘,捡到了这块“压舱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保存着!老顾抚着碑身,细看碑文,掏出身上全部6000元钱,拍在农民手里,说:“这是给你的保管费,一口价。现在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说完,老顾又对副镇长千恩万谢,抱着洗净的墓碑,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这块来之不易的“钮永建父亲百岁冥寿之碑”,现在成了马桥民众教育纪念馆的镇馆之宝。
莘庄老褚
莘庄老褚,姓褚名半农,1944年生,今年77岁。
不看别的,仅看他散文集上的自我简介,人们就可知道他的风格:“褚半农,出生在莘庄乡下头,曾在上海农村修过地球,前线部队握过钢枪,乡村学校站过讲坛,公务机关修过志书”。能这样介绍自己的作家,上海并不多见。
再看他编撰的志书简介:“褚家塘是上海西南莘庄一个自然村,《褚家塘志》是自然村村志,也是生产队队志。在这块小小土地上,有过一抓再抓的阶级斗争,有过彩旗飘扬的战天斗地,有过喜上眉梢的粮食丰收,有过牵动人心的喜怒哀乐……褚家塘在城市化进程中消失了,她的历史在《褚家塘志》中。”
这样的志书介绍,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
老褚喜欢看书、散步、呆呆地看庄稼,看路边野花小草。他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满怀深情。在一个文化人聚集的朋友圈里,老褚经常发起讨论田野花草。研讨时,他会显出游子般的留恋。如科学家屠呦呦提取青蒿素的野草,老褚说其实上海郊区到处有,只是土名叫苦草,人们不识而已。他还晒出了苦草照片。最近,老褚又起头讨论一种名叫“脱力草”的野生植物,他说:“农家相信‘脱力草’的神力,凡疲乏无力、食欲不振者,用它煎汤,连服三天,大都见好。我这辈子就吃过两次,有亲身体验。”老褚言之凿凿,无人不信。
不要看老褚慈眉善目、笑口常开,他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那次,有人拿了一篇文章给老褚看,是一位教授对沪语字词书写的主张。他认为,上海话是怎么说的,字面就应该怎么写,如“上海人”可写成“上海宁”,“人文精神”可写成“拧温筋绳”。老褚一看,很不客气地说:“这是上海话吗?简直七搭八搭!我要写文章跟伊讲道理!”
果然没多久,一篇《怎样书写上海方言字词》的长文,就在《文学报》上刊登出来,副标题是“与某教授商榷”。“商榷”是客气的,文字也很有节制,但字里行间,读者仍能触摸到老褚的火气。“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谁会把《阿必大回娘家》写成《阿必杜回娘加》。”“拜托各位,不要再乱写方言字了!”
我认识不少语言专家,没一个像老褚这样,见人瞎写沪语字词,就要跟你急。他有时会搬出政府文件,来证明有些作家写的“蛋格路”“弹硌路”都是错误的,只有写成“弹街路”才是正确的;他看到电视“沪语小课堂”里某演员给观众上课,字幕把“暖热”打成“暖捏”,就无法容忍;他看报纸发现年轻记者把“做啥”写成“组撒”,就看不下去……一番踯躅后,他抄起电话拨通市民热线“12345”,决定向市里反映!在他看来,弄错方言字词,跟乱倒垃圾、乱搭违章建筑一样,也需要“举报”。好在对方态度诚恳,在老褚提供资料后,马上设法纠正了。
近40年前,老褚就开始参与地方志修纂。《上海县志》《上海县教育志》完成后,他依然潜心修志、研究本土文化,著书达到了“写一本成功一本”的境界。他编撰的《褚家塘志》,被专家评为“一部反映一个自然村画面的百科全书”;他写的《莘庄方言》,被誉为“上海方言之根的又一次深挖”;他的《上海的绞圈房子》出版后,被赞为“上海绞圈房子研究第一人”;他从本地方言出发,钻研明清吴越方言,也被方家评为“独树一帜、卓有成果”;这些天,他正日夜校对,又一部村志《东吴志》即将出版……
马桥老顾和莘庄老褚,是我多年的好友。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像保护自己眼睛一样保护乡土文化,令我心生敬佩。他们白发满头,正一年年地老去,但我又发觉,他们内心一直是年轻的,因为,他们是家乡的赤子,精神永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