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9日 星期六
月黑风高 茶龄七十 饿肚子 鱼雁寄情 安娜眼中的《西游记》
第22版:夜光杯 2021-08-10

饿肚子

韩可胜

我大概是最后一代饿过肚子的人,当然需要加很多定语,比如是当代,是中国,而且我说的是“一代人”,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而零星饿肚子的不能算。

其实,比起前辈,我或许也不算饿肚子。我爸爸就坚持认为我没有饿过肚子,估计我哥哥也这么认为。因为,一年四季都有吃的啊!只是吃得最多的不是大米,是山芋。我们皖西南山区,在长江以北,但大米是主食。然而,一年只有秋收到春节这段时间,可以敞开肚皮吃饱饭,满打满算不过五个月。到了春节之后,家里的稻箩——晒干的稻子一箩一箩地装着——就一天天地空了。你说干吗用箩不用仓?呵呵,有那么多稻子需要用仓装吗?有那么多的稻子,我就不写这篇文章了。当最后一箩稻子碾成米之后,接下来一天天空下去的就是米缸,然后一天天空下去的就是肚子。吃还是有得吃的,取代大米的不是麦子,不是玉米,不是土豆——这些都有,都不占主流,占主流的是山芋。

皖西南山区的旱地,特别适合山芋生长。这要感谢老天爷,初夏雨水多,适宜于扦插;夏天气温高,适宜于长苗;秋天雨水少,适宜于长球茎——就是我们吃的那个山芋。平心而论,我们那里的山芋真好。饿肚子的时候,把我喂得并不瘦,从我小时候绰号“大麦囤子”,可以想象我现在的胖是有历史渊源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话说后来,我到了罗马,也觉得山芋是我们老家的最好。

山芋高产,高产的时候正好稻米上市,所以只吃饭,不吃山芋。高产的山芋就储藏在山洞里。通常是在坡地上挖一个洞,开口就半米高,人进出都要靠爬,里面则大许多,除了正洞之外,左右开一个小耳洞,里面放来年的山芋种,做种的山芋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大小适中,形状匀称,表面光滑,泛着柔和的肉色——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吃掉的,我偶尔跟着爸爸爬进洞,爸爸也不让我碰山芋种。

通常在农历二月前后开始吃山芋。一筐筐的从洞里搬回家。早晨煮山芋,中午蒸山芋,晚上蒸山芋……没有其他副食品。主食都没有,哪有副食品呢?如果你要问副食品,你就属于“何不食肉糜”的昏庸一族。现在号称喜欢山芋的人,你千万不要羡慕,连吃三天,保证你反胃。于是,少不更事的我,一到吃“饭”的点,揭开锅,看到热气腾腾的山芋,立马变脸,有时直接放声大哭。大人训斥、叹息……看在十天半月没有吃上一口饭的分上,爸爸会叫我小姐姐端着碗到邻居家去借饭。绝大部分人家都在吃山芋,但也总有一两家,因为老人多,稻米消耗慢,还在断断续续吃米饭。姐姐直奔这一两家,碰巧煮饭,于是借得一碗饭来,我就欢天喜地,吃了这碗饭,直到十天半个月之后再次嚎啕大哭。

总之,这大半年下来,一边饿饿饿,一边还要欠人家好多碗饭。要知道“地主家”也是没有余粮的。秋收之后,姐姐要用同样的碗,每天去还一碗饭——一次只能还一碗,还要提前打招呼,人家可以少煮点。还的饭,堆得稍高一点,不能让人家吃亏,但也就高那么一点点,不至于自己太心痛。

忽然有一年,就不饿肚子了。后来才知道,一是分田到户了,水稻产量增加;二是杂交水稻出现,产量又提高了。前者是生产关系的变化,后者是生产力的革命。果然,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最适用、最正确。

前些日子,我们重排《闪闪的红星》,把几十年前的小说改编成舞台剧《永远闪闪的红星》。导演张弓惊满世界到处找饿过肚子的人,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这个出品人就饿过肚子。

他问,饿肚子的时候最想什么?我说,最想吃饭。他说,是不是最想吃腊肉?我恨不得揍他一顿。除非你站在我前面,我把你当腊肉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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