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出江西省城不远有个文港镇,以生产毛笔出名。很多年前,当地一位加入了省作协的文学青年经营毛笔的生产和销售,前店后厂,用他自己的名字命名了笔庄。制笔的手艺是祖传的,自己也是极认真的人,笔庄经营有方。为了扩大影响,定期印制了一本小册页,有他自己不错的文字,也有他设法联系上的一些作家的赠言、寄语和短简。有一次他给我来了一封信,请我写些介绍文字在报刊发表。为了表示诚意,预先寄了数百元润笔费。
就是这番诚意,让我同样诚恳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我那时正对写毛笔字发生兴趣,也正想写点关于毛笔的文字,其中自然要说到文港镇,说到农耕笔庄,说到一个以制笔、售笔为业同时热爱文学的同行。但有了“润笔”,文章就变成了交易。我不是清高的人,并不拒绝交易,但决不至于跟同行做交易。我退回了那笔润笔,没有做任何解释。因为有些事越说越说不清楚。文章自然也没有写。之后我特地去过一次文港,拜访了农耕笔庄,希望以此表达我的善意。见面很和气,双方都没有提到那件尴尬事,但我心里一直没有放下。二十多年后,我写了短篇小说《临江笔庄》,曲折地表达了我对一个勤勤恳恳的手艺人同时是有着精神追求的同行的敬意。
自秦蒙恬造毛笔于湖州,后安徽宣笔,蜀中川笔,湖南湘笔,河北侯店笔,河南太仓笔……名笔纷纭。而中国最会写毛笔字的王羲之在当时辖文港的临川做过官,喜用文港毛笔,以致《滕王阁序》里有“光照临川之笔”。
文港一千六百多年前就做毛笔,是名副其实的“毛笔之乡”。此间山清水秀,牌坊下面的镇街铺着麻石条,街两边老砖老瓦老门板的笔庄鳞次栉比。
我写的临江笔庄,祖传世代制笔,狼毫羊毫鼠毫鼠须紫毫各种兼毫齐全,适合各种字体的笔一样不少,都是手工制作。工艺扎实,用料考究,狼毫用的是纯东北辽尾,光泽和触感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选料、配料、结头、择笔、刻字工序一百二十多道,光是笔杆选材的工序就分了木质、竹制、牛角、陶瓷一百多道,所有流程的标准写得明明白白,决不欺客,不满意就退货,你什么担心都是多余的。笔杆刻字,别家用机器,省时省力大批量。他们始终就是用人工,笔画有粗有细,龙飞凤舞,机器刻的根本没法比。笔匠不图挣快钱,只图中规中矩。守行规就如同旧时女人守妇道。你去买毛笔时,他们会教你闷住气,把笔尖放在嘴里,先湿润,然后舌尖轻轻把笔锋慢慢抵散,然后在掌背或掌心慢慢旋转,试笔锋杀纸的力度,要是力度不够,笔锋就会散开。据讲早年的老秀才都这样当场试笔。试笔不满意,放下就是。
笔庄编有小册页:
老手艺代表着一种生活态度。
现代社会追求效率,不知有多少老手艺退场,带走了不知多少珍贵的生活细节。
甘愿处在卑微的人生边角,以最纯的匠心守护手工的原汁原味、烟火灵气、淡泊诗意。
以老手艺的沉稳,对老手艺的审美表达敬重。这种表达也许无足轻重,却是一方水土的品格。
宣纸,尺牍,右下角印着行草的“临江鱼素”,册页内文小楷娟秀纤巧。页面素净,文字颇有深度,宜于文艺青年佐酒茶。
应该说,他们不只是做笔,是做一种文化。
笔匠祖上出过两个大文人,一父一子,晏殊晏几道。当时人说晏几道有“四大痴”:不傍贵人,是一痴;不赶时髦,又一痴;搞得家人节衣缩食,是三痴;从不记恨害过自己的人,是四痴。
笔匠既是晏家后人,骨子里就有一种文化遗传。
临江笔庄正堂板壁上刻了晏几道的《临江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笔庄一直就是那栋老屋,只是到处收拾得铮光瓦亮。笔匠闲时写了文章,妻子就用毛笔小心抄出,印上册页。一双神仙眷侣。
晏词乃怀人之作,笔匠亦然。所异者,前者怀美人,后者所怀的本质上是文学:文学始终是他最痴情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