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缺失的风景 霓裳舞天阙  酒醉百花亭(设色纸本) 花果均有期约 无中生有 我的心啊在戏曲 致辞小学生
第18版:夜光杯 2021-09-08

我的心啊在戏曲

胡晓军

第一次见到刘厚生先生时,他已经很老了。稀疏的白发,枯瘦的颈项,佝偻的脊梁,尤其是端坐不动、双目微合的样子。那是上海京剧院建院五十周年,他应邀从北京来,当晚看戏,次日上午开会。我以为他累了,就低声问他是否要回房休息一会儿。他摆手说不累,正仔细听大家的发言。中午吃饭同桌,他对我说,这是他节省精力的一个方法和习惯。厚生先生离休后持续工作数十年,看戏开会演讲笔耕,一直保持良好状态,与此大有关联。当面对镜头,他便双眸炯炯,对周边的干扰充耳不闻;当话筒在手,他即侃侃而谈,语调平静,但在一口纯粹且极少口误的普通话中,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丰厚的阅历、渊博的学识、清晰的思路和辩证的思维。

他先赞扬上海京剧近年来在新编历史剧的成果,随后提出要多挖、多练、多演折子戏,因为后者最能见功夫,最能保传统,最便于常规的演出、最受到观众的喜爱。他也常讲一些大道理和老规矩,像“辩证唯物”“二为双百”和“三并举”;他讲得最多的还是戏,从剧本到题材,从演员到剧团……他谈得很细,指出其在剧种的历史、现实中所处的方位;谈得很宽,举出大量类似或相反的编导、表演、剧团、剧种的例子;谈得很实,提出许多关于行政、管理、技艺、教学方面的建议。

他是一个内热外温的人,所以有时会显于形色。他为自己的戏曲文集起名,居然用了咏叹调一般的“我的心啊在戏曲”,还把出处,即英国诗人彭斯的《我的心啊在高原》统统抄进了序里,说“戏曲就是我心中的高原”。论文可以叙写历史、现实和思想,却难以抒写情感、意绪与心境,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诗置了顶。

他也熟悉和喜爱话剧——中国的、西方的。这很正常,因为话剧剧务、演员、编导是他最早的艺术履历。但他更熟悉和喜爱戏曲,在他的言语和文字里,极少有冷僻、深奥的词汇、句式。他曾对生词遍地、洋文满天的现象表示过微妙的不满,说“有点道理”但“有点唬人”。能用母语说清的事,何必一味搬运外来,尤其对土生土长的戏曲,若不注意,任其泛滥,可能出现负面影响。

最后一次见到厚生先生时,他无疑更老了。那是一个长三角地区的戏曲节,先是简短的开幕式,接着是一场传统折子戏汇演。我迟到了,只得寻个二楼后排的空位坐下。我知戏曲节有惠民票,大致就在这个区域。厚生先生已在台上了,空旷的台上除了婀娜的女主持人,只有他一个人。这显得他的人更小了、腰更弯了,尽管口齿依然清晰、思路依然敏捷,我却略感不安,主要不为他的身体,而是这个场合。

折子戏开演了,有扬剧、淮剧、越剧、甬剧还有沪剧,名角荟萃,流派纷呈。大家看得专注、听得凝神,不时大声喝彩。尤其那个老头,声若洪钟,他的叫好是全场最多和最响的。

时间和身体严重地限制了他。不过只要受了邀请,只要状态允许,不计较场合,不在意对象,他都去看、去评、去讲。求出名?这是不可能的,戏曲式微久矣,演员大多藉藉,学者更是寂寂;想露面?也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躬着近九十度的腰、忍着随时会发作的病去行远路、出风头;为钱财?更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面时,我送上了几百元专家费,他爽快地签了字,插进了旧西装。几年后,我听说了他向汶川地震灾区捐款一万五千元的消息。最后一次见他,几年后,又听说了他把五十万元的积蓄,赠予了他曾工作过的戏剧公益组织。

正是——

当年之梦以身酬,即作躬行近百秋。/千剑观来知气象,三思遣去助筹谋。/艺坛有道勤参理,剧海无涯乐作舟。/我的心啊在戏曲,后生谓我复何求。

“一定不能忘记给观众鞠躬致谢”,请看明日本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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