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诗友熊君热衷于“微诗”,写了大量,名气不小。有一首我很喜欢,但作者自己认为“不怎么样”,据记忆是这样的:“一朵鲜花/两朵鲜花/三朵鲜花/无数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语不惊人,但“微诗”的两个通病——灌水和压缩都得以企避,回旋于极小空间,幽默感十足。昨晚看电视上一出过时的小品,主要情节是:一对男女谈恋爱,男曾离异,女一直单身。双方即将决定是否结婚的关键时刻,男子的前妻有意复婚,男子旧情难了,要抛弃现女友,请朋友帮助拆散。其间前妻两次反复,卒同意,他决定与前妻在一起。最后,女主角退出三角关系,抛下一句:“我这鲜花,还怕找不到牛粪吗?”老话“鲜花插在牛粪上”被她翻出新意。
鲜花和牛粪的关系,焦点在“插”,如果换一个字——种,那就是实打实的理想姻缘。牛粪一如名篇《爱莲说》中被鄙弃的“污泥”;然则,莲不植入泥中,何来“濯清涟而不妖”?所谓“亭亭净植”的“净”是水制造的幻象。牛粪是鲜花的好肥料。然而,匆匆忙忙地把鲜花往牛粪一戳是另一回事——颜色、形状和气味,二者都相反不说,不可能扎根、生长,才是要害。
“鲜花”和“牛粪”并陈,总体而言,是“十分不般配,反差极大”的象征。从表面说起,女方漂亮,男方丑陋;女方年轻,男方老迈;女方高雅,男方猥琐。分开还好些,一旦形成对比,那就抱歉之至。回到老掉牙的比喻——婚姻是鞋子,鲜花配牛粪乃畸形、劣质的鞋子,而且,纯然唯“颜值”是问,压根儿没聚焦于“穿上舒服的鞋子”,那才是理想搭配。是故,此说局限于“一见钟情”式关系,且将功能最大化。它的损耗与时间成正比。进入漫长、刻板、琐屑的日常生活,鲜花和牛粪的内涵发生程度不等的变化,买菜、洗碗、折被子、剪草之类蕴藏渐变,生孩子、与长辈闹矛盾酝酿突变,外遇、家暴干脆是玩儿完。
如今,看穿虚伪表象的“鲜花”,不复在乎男子外观牛粪不牛粪,认定他们一律喜欢“又年轻又漂亮”的软肋,一开始就选成功的快车道,以青春换财富,赌明天。看到现代版的潘金莲挽着武大郎的胳膊进最高级的餐厅,谁敢说武大哥不是腰缠万贯的老总?如此以来,困扰增多。价值观的混乱,爱的互动变为利益至上。上文提到的小品剧女主角,自比“鲜花”是否信心爆棚姑且不论,她在“牛粪”阶层择偶,此举本身就够可歌可泣,难度远远低于高级男人圈自不待言。
下一个问题,“鲜花”和“牛粪”的组合能否维持?所有爱情和婚姻都是个案,并无一把万能尺子,以划一标准把休咎、祸福、恩怨、长短清晰地标示出来。一般地说,差异太大而能够结合,必缘于爱情以外的因素,如金钱、权势、恩惠。一旦这一独特因素的能量消耗完,根基即崩塌。五十年前的下乡知青和当地农民结婚,大多数以离异收场,就是教训。
要问:鲜花不宜配牛粪,那么,该配什么呢?从广告看到,一株或一束长柄玫瑰卧在绸缎中,旁边或是一块名贵的瑞士表,或是一枚钻戒,或被男士拿着,即将献给伊人,均无法贴切地表现婚姻中“一半”的形象。另外,鲜花是会枯萎的,除非把“插”改为“种”在泥土里,生根长叶并受爱的雨露滋润。这土,改为“牛粪”也不妨,只要局中人喜欢。
说来说去,“鲜花插在牛粪上”一老话,优点是浅白而形象,缺点是内涵和外延均受限,张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