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涛
整整七年时间,崔铭终于完成了《王安石传》,幸而没有错过这位古人的千年诞辰。全书上下两册,52万余字,与其他描写王安石的著作相比,既非妙笔生花,亦非新奇有趣,而是力求客观详实,“无一事无来历”。也许,对于王安石这个充满着争议的人物,除去脂粉与烟尘,恰恰是合适的。
作为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崔铭延续她与王水照先生合著《苏轼传》《欧阳修传》的写作手法,把自己古典文学的功底融入到传记当中,全书前前后后引用诗文几百处。这些诗文是王安石一生的写照,有得意时,也有失意时,有年少青葱时,也有暮霭沉沉时,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书中的王安石是鲜活的,除了变法,他作为中国传统文人的样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对于普通读者来说,“王安石”多是从课本里的“唐宋八大家”开始了解的。唐宋八大家全称是“唐宋古文八大家”,这一称号源自明朝朱佑编选的《六先生文集》(韩、柳、欧、曾、王、三苏)。谋求行文之变革,正是王安石终身的文学追求。他认为,文学的本质在于服务现实政治,在于教化天下;文章应以内容为主,形式为辅,形式服务于内容,不能把追求文采和形式之美当作文章的终极目的。但他并不排斥文采,只是说实用与美观,应该有个先和后的区别。
王安石对于文学的理解,对于人生的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在不断变化。
“风助乱云阴更密,水争高岸气尤雄。平时沟洫今多废,下户京囷(粮仓)久已空。肉食自嗟何所报,古人忧国愿年丰。”这段诗文来自王安石的《苦雨》,当时他27岁,任鄞县(现浙江宁波)县令。为了兴修水利,让百姓免受旱灾之苦,他跑遍全县14个乡,登山看采石工人,乘舟船考察地形,亲临工地检查进展。正当全县上下齐心修河道时,老天爷来考验他们了。开工没多久便下起了大雨,好不容易等到雨停,积水还未清理干净,一场瓢泼大雨又下来了。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
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王安石带上祭品,与官员、老百姓一起,诚心恳求上苍关照。《苦雨》抒发的正是王安石当时心中的愁苦,但也充溢着心怀天下、心怀百姓的儒家情怀。这一浩大工程最终得以完成,自此鄞县多年风调雨顺,百姓称颂,到现在县志中还能看到记载,被称为“荆公塘”。如果君子都不作为,天下苍生谁来管呢?王安石不认同释道的“自修无为”,直到晚年遭受丧子之痛,结束执政生涯时转变才悄悄发生。
离开纷扰的京都,归途中王安石最先拜见的,是金山龙华院的宝觉禅师。十年前进京赴任时,亦是此地此人,老友相见、对床夜语,写下佳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十年奔波,历经沧桑,王安石找到内心宁静之道。
放下一切后,“拗相公”变得可爱起来。“平日乘一驴,从数僮仆游诸山寺”,一个骑着驴儿的老者,四处闲逛,跟别人拉拉家常。如此一来,与山下村里一个姓张的老人渐渐熟识,每次经过他家门口,王安石都会亲切地招呼一声:“张公。”老人则高兴地回应一声:“相公。”一天,王安石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做宰相这么久,只和你一字不相同呀!”
甚至有一次午睡,王安石梦见了三十年前爱慕过的一位女子,梦中作长短句相赠。醒来后只记得后半阕:“隔岸桃花红未半,枝头已有蜂儿乱。惆怅武陵人不管,清梦断,亭亭伫立春宵短”。作为诗人,王安石抒写男女相思怨别之情的作品极为罕见,可以想见他此时身心的闲适与松弛。
青年儒家平天下,晚年释道乐逍遥,人生很短,心总要有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