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民
面对生命,时常扪心自问,下一秒,我将在哪里?
下一秒,倘若安然无恙,我会庆幸赢得了生命的一瞬;如果险遭不测,便无可奈何赢得自己的一生。
生命的下一秒,是世间一道无法破解的天问。
即便无法破解,我也始终难舍好奇,苦苦探寻它的隐秘,因为,很想吮吸生命无常的真谛。
夜阑人静时,我总不厌其烦咀嚼16岁那个夜晚,可以说,它是我头一回遇到性命攸关的下一秒。
那回,学校组织学生学工,按如今的说法叫“社会实践”。这是我们这些青葱孩儿最开心的时光,一个月,不用窝在沉闷的教室里,不再眼巴巴瞪着窗外局促呆板的天空,童心若鸟儿可以自由飞翔。
在那家电动工具厂,我跟着一名女师傅学磨床加工。女师傅三十出头,齐耳短发,明目皓齿,文静而端庄。每次同我说话总离不开“注意安全”这类提示,除此之外不再多言,顾自埋头忙活。她也不教我操作,只管为她搬运锭子坯件和乳胶机油,收工前帮忙擦拭机床,其余多半让我呆坐一旁,伴着聒耳的机器噪声而想入非非。
那晚,随师傅做夜班,在车床旁呆久了实在难熬,抬眼见过道一侧,有台滚床没动静,那师傅急于如厕,机器便凉在那里。
两米多高的滚床若一架硕大的竖琴,上端口垂着一把锋利的铣刀。我见过那师傅操作,工序并不复杂,用六角螺帽将锭子坯件紧紧拴固于滚床桌面,调整好切割数据,把铣刀抵近坯件,便可按动电钮,坯件随之旋转,而铣刀纹丝不动,削铁如泥,十来分钟便完成加工。
我悄悄靠近那台滚床,眼见滚床桌面已清空,就从一旁坯件筐里拿起一个待加工的锭子,搁在桌面上,随手套上螺帽,用定型铁扳手拴牢锭子坯件。做这些我毫无杂念,只觉得不找些事干心里憋得慌。
这活儿其实盘几下扳手,把锭子坯件拴紧台面罢了。偏偏突发奇想,何不直接用扳手套上螺帽,启动滚床,利用坯件自转而来得省事!我为自己的“聪敏”而欣喜,也没多想,径直按动电钮。事如所愿,我攥紧扳手套住螺帽,机器转动而坯件随之渐渐紧固,内心好不得意,岂知危险步步逼近。
那时,一心想固紧螺帽,毫不在意铁扳手牵动右手旋即抵近滚床立柱,立柱与手中的铁扳手顷刻形成钳势,不容回神,四根手指已被紧紧夹住,一阵钻心疼痛袭来,迫使我躬身半撅在空中,脑海霎时一片空白,人呆若木鸡。
下一秒,滚床戛然而停。
此刻,两厢钳力似犬牙紧嵌四指骨肉,我疼得昏厥过去。混沌中仿佛听见远方飘来呼喊,睁开双眼,周遭已围着一拨师傅,正手忙脚乱拆开滚床立柱,将我挪移出来。
在工厂医务室,师傅陪着我包扎伤口。得知师傅那时忙于干活,恰好回眸撞见我的惨状,眼疾手快掐断电源,救了我一命。
“你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学校和你父母交代?”师傅半哀怨半嗔怪,眼眶湿润,言情凿凿。我连惊带羞,泪水夺眶而出。
那晚天气燥热,四野虫鸣蛙唱,一弯新月洒下缕缕清晖,伴我独自走回家。沿途沉浸于骇人的那一刻,内心踧踖,身心异常清冷。庆幸有女师傅心细回眸镇定相救,不然,下一秒将断送自己。
正胡思乱想间,脚下踩到一个异物,一个趔趄,人仰面栽倒路上。蹲身打量,脚底竟匍匐一只脸盘大小的河鳖,大概它刚从河里爬上路面纳凉,不幸被我踩着。那河鳖在我脚底下扭动乌黑身躯死劲挣脱,我迅疾掀翻了它,月色下露出明晃晃白肚,河鳖徒劳舞动四爪,引颈着地,试图抽身逃跑。若在平常,逮着这么一只大鳖,别说多开心,那年月,它是全家人桌上的一顿美餐。可是,心底油然不忍起来,那个生命同我之前一样,怎料想下一秒意外被人踩着而惊了凉爽美梦?仿佛又看见女师傅湿润的眼眶,听到自己内心那一刻无助的哀嚎,怎么也快活不起来。不用多想,放生。
河鳖在我目送下,歪歪扭扭朝河边爬去,须臾消失在草丛里。
我回眸那个夜晚,渐渐融入生命的体感。在我人生中,不下数回惊心动魄的下一秒,像是死过几回的人,有一回在河边为落水被人救起而欣慰,有一回被毒虫叮咬三天后醒来而侥幸。
如今,生命已过立秋之年,不再多想生命的下一秒,心境已然崇尚向死而生的境界。从前,冥顽童心真是疏浅,以为生命常在,世间阳光永驻,竟全然没有下一秒死亡的体感,还以为人生的意义只有“生”的价值,为生而生,忌讳谈“死”,然而经历了几多惊悚的生命下一秒,就像依仗无数春日慈照,倍感萧瑟秋风之凛冽,才明白生命的甘苦悲欢,与其胆颤畏于生命的下一秒,莫如向死而生,珍惜当下的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