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
《灯夜二首》:“画幅超山一树开,连绵春雨过江来。然灯今是元宵夜,一阕梅词进一杯。”“萧萧班马少人催,驿酒送梅梅折回。百姓今逢点灯夜,东风吹雨梦成堆。”
元宵夜,看见友人一幅梅花图,画的是超山梅花。满纸清气,漫过了春申江,真切地到得眼前来。
自从认了自己是个读书人,梅花时在左右。也不知梅花修过几世,竟是这么清逸高洁,直教人可以长久追慕的样子。春天来临了,梅花还在。好花枝,有自己的经纬,和周遭不言说,就着自己的样子,开怀怒放。这世上所有的花,除了雪花,也就梅花清绝、无所旁骛。任是境况料峭,一个心思开着,漫无边际。这就是梅花、传说和梦想中的梅花,读书人谨记、以至景仰的梅花。
超山是吴昌硕的家乡,超山梅花是他画的出处。诗书画印,其中画是他最晚涉及的。如果他的家乡没有超山梅花,很难想象他会画画,也很难想象他的画可以成立、可以那么好。梅花是什么?就画家而言,梅花就是线条。这世上所有的花,只有梅花呈现的线条,万千刻画,难以言说。实在无法料想,梅花怎么就参透了中国画的妙处?我曾在一个下午,一个人静赏超山梅花。我被征服了。我料想,吴昌硕先前也是被超山梅花征服的。超山梅花撩拨了他的雄心,让他好些年潜藏的梅花一样的恣意,还有足以刻泐高古的心力,迸发了出来。也因此觉得,画梅花,学吴昌硕,不如到超山,学一学梅花。超山梅花,足以为人师表。
还要说到的,是龚自珍的《病梅馆记》,了不得。病梅,不足为训。病态美,不足为训。即使病态是一种美,在梅花也是多余的。梅花的美,一开始就走过了病态美。或者说,病态美,对梅花而言,到底是不在话下的。
在这元宵夜,见到了梅花图,情不自禁,想写梅花诗。
儿时元宵,年年在豫园九曲桥边。一班青梅竹马,一队兔子灯,绕着曲折小巷,跌跌撞撞游行,大呼小叫,开心非常。算来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日子,回不去了。后来长成了,浪迹天涯。那年在灞桥边对酒,也是正月十五,倚窗可见曲江灯火。趁着酒兴,合伙画几枝梅花,题一些醉话,分送别处各自心念之人,所谓寄远吧。还有邓尉看梅,也逢元宵。那天夕阳在山,入春梅花,也足观。落笔写了:“望中一点朱唇冷,始信梅花有怒容”,奉赠故人。这位故人曾来邓尉看梅,不料想梅花数度爽约,半数未开。
这会儿又是元宵夜了。我在家,九峰之麓。元宵还是吃的。灯火也是有的。隔岸的烟火,很灿烂。六十年前的兔子灯,依稀可见,还有入春的梅花。
这晚,还有些雨丝,凉凉的,清新可人。湖边走走,感觉旧事不旧,近日不近。所有的日子,所有的元宵夜,都缠在了一起。思绪是画,每一笔无所谓先后。思绪是梅花,所有的枝杪,都是灿然开张,无所谓枯荣。这会儿的元宵夜,所有的梦忆,一下子都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