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元鹿兄

赵丽宏

老同学王元鹿去年不幸去世，他才75岁，走得太匆忙，让人叹息。

王元鹿是我在华师大中文系上学时的同班同学，我们都是恢复高考后被录取的大学生。1978年初春，我去华东师大报到，第一个认识的同学，就是王元鹿。我很清晰地记得我们见面时的情景。我提着行李走进寝室时，他正在整理床铺，见我进来，热情地上来帮我提行李，还笑着自我介绍：“我叫王元鹿，请多多关照。”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模样。

大学四年，我和元鹿互相投缘，有很多交往。我曾在崇明岛“插队落户”，当过农民，他从工厂参加高考，我们都是“老三届”。他曾开玩笑说：我们也算是工农结合。元鹿生于1946年，长我六岁，在我们班上，属于最年长者。我们一个寝室六个人，年龄最小的是当年的应届高中生，比他小17岁。元鹿看上去像个老夫子，却不是个刻板迂腐的人，他生性幽默，爱开玩笑。在寝室里，他是最活跃的一位。晚上寝室熄灯后，我们会在黑暗中聊到很晚，他常会出一些字谜让大家猜。他说，每个汉字，都可以成为谜语。他后来成为研究中国文字的大教授，就是源于他对母语和汉字的兴趣和热爱。

上大一时，中文系的同学热衷文学创作，文史楼走廊和学生宿舍的门厅墙壁上，办起了文学壁报，同学把自己写的诗歌、散文和小说贴在壁报上。这是当时华师大校园里非常吸引人的景象，不仅中文系的同学围观，其他系的同学也来看。我们寝室，那时也办了一个壁报，就在第一宿舍的走廊里，壁报的编辑是阮光页，元鹿也是积极参与者，壁报中出现过他的诗歌和散文。元鹿很谦虚，把他写的每一首诗、每一篇散文都先给我看，请我提意见。我们都对福州路有感情，因为那里有很多书店，我和他都曾在这条路上有过难忘的记忆。我建议我们各自为这条路写一篇文章，他很赞成。我写了《小鸟，你飞向何方》，后来在新创刊的《散文》杂志发表，成为我那个时期的代表作。元鹿也写了一篇散文，题为《漫步福州路》，有三千多字，以工整娟秀的钢笔小字，誊写在五百格的稿纸上。他在文章中回溯了福州路的历史，从旧时代藏污纳垢的红灯区，到新社会的文化街，也写了“文革”中福州路上惨淡的景象，一直写到他近日去福州路买书感受到的新气象，写得情感充沛。记得他是用郭沫若《太阳礼赞》中的诗句作为文章的结尾：“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我曾把他这篇散文推荐给几家报社的编辑，但很不顺利，都没有被刊用。那叠文稿，最后又回到他手里。我想继续为他推荐，他笑着说：“不必发表了，留着自己看看吧。我大概不适合搞创作。”此后，没有看到元鹿再写这类文章。也许，他对自己未来的事业走向，在那时心里就有了打算。

在和元鹿的交往中，还有些让我难忘的事情。那时，我们经常交换自己在读的书，他还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元鹿的家在衡山路上，离我家很远。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他家还书，边骑车边想着事情，在离他家不远的15路电车车站上，一头撞在一辆停在路边的15路电车的尾部，额头撞出一个大包，自行车的三角架也撞得扭曲变形，无法再骑。我把自行车搁在路边，很狼狈地到了元鹿的家。记得是元鹿的母亲用热毛巾为我擦拭了额头的伤，涂了药。那天元鹿执意要送我，从他家出来，他陪我走到15路电车站，找到那辆车架扭曲的自行车，两个人一起扛着推着，走了不少路，找到一个修车摊。修车花了很长时间，元鹿不肯回家，陪着我站在路边说话。自行车修好了，我推着车又送元鹿回到他家门口，然后挥手道别。这时，天已经黑了。那天和元鹿在路边说了些什么话，已经记不清了，但他站在家门口向我挥手的样子，我至今记得。

我和元鹿兄同窗四年，在同一个寝室住了四年，结下很深的友谊。毕业后的几年，我们也曾不断有联系。他方向明确地走他的学术之路，一步一个脚印地成为研究文字的著名学者教授。1993年，他把他新出版的第一本著作送给我，让我感到惊喜。这是一本学术专著，研究古代汉字和纳西东巴文字之间的关系，是一本奇异深奥的书，其中的内容，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读这样的书，我非常钦佩，也为元鹿兄高兴，他确实走上了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学术之路。此后，我不断听到元鹿在学术研究和教学领域取得成就的消息，虽难得见面，但衷心地为他高兴。最近这二十年，忙忙碌碌，我和元鹿见面的机会很少。十多年前见他时，发现他竟已步履蹒跚，完全是一个老先生的样子，这不免让人心生悲凉。他的身边，有年轻的学生陪着，看到他的学生们对他体贴入微的样子，又让人感到欣慰。

元鹿兄生命的最后两年，一直被病魔折磨着，没有人可以分担他的病痛。他的离去，对他自己也许是一种解脱，但对于他的亲人朋友，对于热爱他的学生们，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我和班上的一些同学一起，参加了元鹿兄的追悼会，和他做最后的告别。在追悼会上，我看到那么多人来送他，其中大多数是他的学生，是他的学生的学生。他从教数十年，已桃李满天下。我听到他的学生用深情的话语述说着对恩师的感激和怀念，让人动容。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生，元鹿兄的人生，也许有遗憾。但是，作为一个研究中国文字的学者，作为一个教书育人的教授，作为一个老朋友，他留下了珍贵的财富，留下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一片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