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龙
大凡江南味道的饭店,多有面疙瘩。面疙瘩上桌,有人淘老古,有人吃了一勺又添一勺,不必光盘指令,会吃光的。
恰有人煞风景了:可曾注意到,面疙瘩的“疙瘩”两字是“病字头”?美食为什么是病字头?
煞风景者有一肚子疙里疙瘩的想法,说出来还煞有介事的:我们喜欢面疙瘩,正是印证了一句俗语:戆大戆嗒嗒,要吃面疙瘩。可曾想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五六十年前,粗劣生活中少不了粗劣的面疙瘩。
那时候粮食是配给供应的,还要搭配面粉。为了应付面粉的搭配,每家人家都学会了发面、做馒头,摊面饼。家里也常常吃面,只是面条没法自己做,要去买,当然面条是比面粉贵的。
有什么可以取代面条的面食又可以自己做?面疙瘩终于横空出世,跳跃在上海每家人家碗里。
面疙瘩没有特别的技术含量,稍大的孩子可以独立为之。将碗里的面粉加水搅和至很厚的酱状。锅中水烧开,用筷子将面酱顺着碗口一条条地划入锅中,划下去的面酱是不规则的条状,有凸起,有凹陷,长短大小不匀。这凸起凹陷,疙疙瘩瘩。以形状物,以形起名,也算是文化传统,面疙瘩就此叫出了名。加点吃剩的咸菜青菜,便是一顿主食。
我没有深入研究,猜想面疙瘩的名字,是上海人给它起的,如果扩大范围,是江南吃面疙瘩的人胡乱起的名字。面疙瘩的流行地域就应该是在上海或者江南一带。
“疙瘩”是病字头,本义是皮肤上突起的或肌肉上结成的硬块,不是好东西。在中国几千年吃的历史中,还有什么食品是病字头的?我想不起来。
很多年之后,去吃火锅,点了“鱼滑”“虾滑”之类。服务生操作时,我笑出声来:不就是面疙瘩的做法吗?可惜呀,当年没有将面疙瘩叫做“面滑”,否则它的身世也不会这么不堪。
美食的历史,是富足人家吃了说好的历史。
虽然同是做主食,面疙瘩和面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在最贫困的年代,生日吃一碗面还是有的,岂能由面疙瘩替代?寿面也就变成寿疙瘩了。社会上有形形色色的面馆,皆有各自的传说美誉,却未见一家面疙瘩店的。
面疙瘩还要蒙羞的是,与戆大煮在一起:戆大戆嗒嗒,要吃面疙瘩。
原来一直以为这是在污名化面疙瘩,几十年后恍然明白,是错解了“戆大”的意义。那时候,常有做母亲的将儿子叫做戆大儿子,并不是母亲看不起自己的儿子,是带着对儿子亲昵的怪责,癞痢的儿子都是自己好呢。“戆大儿子”,有点如今“熊孩子”的意思。
当年弄堂的夏天,常有拥挤的人家,把矮桌摆到弄堂里吃晚饭的。有饭,也有面疙瘩。有些小孩子,也就是母亲眼里的“戆大儿子”,端了一碗面疙瘩,弄堂里窜来窜去,与人家打牌下棋。不开心了,突然就被人家开骂:戆大戆嗒嗒,要吃面疙瘩……
因为社会普遍认定了面疙瘩没有营养、没有鲜美之味,不属于上海人主食之习俗的。蒙羞的面疙瘩呀。
谁知道几十年之后,面疙瘩加一点海鲜,就上了厅堂。只是,叫出名了的面疙瘩,改名是改不了了。在饭店点菜点到面疙瘩时,好像没什么人注意到,有个病字头的食物,花了钱给自己吃,还说了它一番好话。
面疙瘩蒙羞在疙瘩,疙瘩本身也无辜。
以前有说,女孩不要嫁给宁波人,因为宁波阿婆难弄,老疙瘩的。宁波人的规矩,被这么一疙瘩,好像是不必要的。
曾经有位技术员,个子矮,点子多,饱受嫉妒,说他是矮子肚皮疙瘩多……
很多时候,疙瘩是负面的;也有很多时候,疙瘩是被定义为负面的。坏就坏在了病字头上,就像面疙瘩,要是没有病字头,或许可以美食打榜的。
不过要是没有了面疙瘩,那个吃面疙瘩的年代也会少了些回忆的佐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