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03日 星期六
原来春天在这里(插画) 露珠的记忆 鸟鸣是春天的诗行 黑梦乡里清梦长 《人世间》:读书,追剧 地图何为
第15版:夜光杯 2022-03-07

地图何为

包慧怡

《格列佛游记》的作者乔纳森·斯威夫特在《论诗》中如此书写地图:“所以,地理学家用狂野的图像/填满了非洲地图的缝隙,/又在无法住人的高地丘陵上/弥补城镇的缺席,画上大象。”绘制地图是填空的艺术,是人类想象力克服心灵深处的空白恐惧症的过程。但地图究竟是什么?它要为我们指明方向,还是诱使我们在色彩和符号中迷路?

以十六世纪为边界,可以将人类的地图制图术粗略地划分成叙事地图与栅格地图的年代。近代以来大行其道的栅格地图自诩精确客观,是混沌世界可把握的缩影,是精微的测绘仪器对广袤无垠的征服,它们确信自己是“有用的”。可是不精确的地图同样“有用”:我们坐地铁穿越地下,明知地铁路线图上缤纷的线条勾勒的是一个与地面上迥然不同的城市,明知静安寺、常熟路与肇嘉浜路不可能位于一条笔直线上,却毫不担心,任由列车裹挟我们,进入魔都错综复杂的幽深处。

在绘制地图的漫长历史中,相对于从石器时代到中世纪形形色色的叙事地图,栅格地图只有四五百年的历史,却相对前者获得了碾压性优势。十五世纪开始,新测量仪器(罗盘、六分仪、经纬仪、天文钟)和新型测绘法(正交剖面测量法、三角测量技术)不断更新迭代,今天,信息技术终于建立起了一个完全覆盖地球表面的数字几何网。

这不由让我们想起《爱丽丝漫游仙境》的作者刘易斯·卡罗尔在他最后的小说《西尔维和布鲁诺:终篇》里描述的终极地图:“最了不起的想法来了!我们画出了整个国家的地图,比例尺是一英里比一英里!……农民反对:他们说地图会盖住整片国土,遮挡阳光!所以我们现在把国家本身作为它的地图来用,我向你保证,效果基本上差不多。”

地形充满回忆和时间。因纽特人曾发展出一种天空图和云图的合集,对苍穹的性情了如指掌的他们能推断出云层下方冰块的质量,预测未来的气候;阿拉斯加西北部的科育空人发展出一套复杂精妙的故事绘图术,科育空人在其中航行的方式就是将细节和回忆编织成一张口述地图,说故事就是他们的航行。叙事地图表现身临其境的特定之人对特定空间的看法。它们是对独一无二的旅程的记录,是按照旅行者的路线建构的,其边缘就是旅行者目力或经历所及的边缘。凝视一张叙事地图就是用目光和想象力参与“说书”,悬置怀疑,身临其境,正如旅行作家罗伯特·麦克法兰所言,它们“是深度地图,记载着过去,确认着记忆和风景的层层堆叠和互相交织……是活生生的概念,以别具匠心的方式被创造,经过了空间之脉搏的试炼。”

与之相对,栅格地图是一种将空间转化为信息、将地方转化为资源、为地貌设计实用路径的超高效方式。在蒸蒸日上的栅格地图术前,前科学时代基于宇宙蓝图、神话叙事、朝圣愿景、独特世界观的叙事地图节节败退。

今天,手机GPS导航和各类地图App全部都是基于栅格地图术运作的,这些插件使得我们要在城市中迷路几乎已成不可能。但在不断为我们提供从A地到B地的最佳路线的同时,栅格也取消了我们绕路、迷途、探索地貌的乐趣,取消了一种潜在可触摸的、诉诸感官的地图术。万事万物都能被坐标化,都能宣称已被几何网格纳入不偏不倚的位置,生活在被栅格地图统御的世界里会赋予我们“一切尽在掌握”的错觉。

中世纪地图师常在偏远的“未知之地”写上“此处有龙”的铭文,现在,没有被巨细靡遗地测绘过的未知之地已经不够用了,“龙”已从地表消失。加斯东·巴什拉写道:“每个人都应该制作一张被遗失的田野和草地的测绘地图。如此,我们就用自己亲栖其中的图画复述了这个宇宙。”

关掉地图App,尝试亲自凝视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风景,做我们自己回忆、感受与精神地貌的地图编绘师。借此,我们或许仍能以个体叙事抵御一个被坐标压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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