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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斌
暴雨将至的前一个晚上,新月如洗。“走,摘瓜去!”晚饭后父亲抽着烟袋说。
西瓜地依偎在河垄的一角。沿着逶迤的垄岭开过去,笨重的拖拉机一半轮子行驶在狭长而坎坷的阡陌上,一半陷入松软而丰硕的田头间。我对这种慢吞吞的倾斜总是提心吊胆,邻里间用锋利的犁沟划分地界,为了多桨上一槽种子,相互蚕食着田头的空地。到后来根本无法行车,不少庄稼被一次次地践踏,又一次次地挺起胸膛。
父亲开车,祖父、叔父和我站在车兜里张望。这样的时光静谧而致远,穿过那些无垠的麦浪和玉米地,西瓜地就到了。
绯红的晚霞褪去,夜色微凉,我们正好踩着月光“顺藤摸瓜”。祖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翻藤的时候慢一些,我知道,一株瓜苗可以结三次果,第一次最大最甜,通常是拿去卖,或者换些麦子。第二次稍逊,最后一次甚至可以蔓延到深秋,瓜藤已经枯黄了,我们常常蹚过去摘瓜,那些瓜又小又歪,卖不出去,只能堆在屋子里作解渴用。
其实,我最喜欢夜间的西瓜地。和白天翻滚的热浪不同,月光一出来,那些蛰伏在深处的小动物们就跃跃欲试了。叔父曾带我蹲守大半夜打到了一只野兔,也曾捉到前来盗瓜的刺猬,它们总挑又大又圆的瓜儿打洞,遇见了人就逃,逃不掉就装死,无赖至极。有一回,邻里说曾看到狗獾在西瓜地里奔跑,我偷偷拿了叔父的鱼叉过去,在月光下,甚至有一种少年闰土的错觉。
三亩多瓜田来来回回,摘瓜是个体力活。
月光皎洁,远远地只能看到父亲的影子,叔父更远。我跟在祖父后面,瓜藤像是长在了腿弯处。入伏后的西瓜多数已经熟了,有些吃不准的,轻轻拍两下,厚重而沉闷,或是月光下反射出浓密而清澈的瓜纹,再或者,只需轻轻举起西瓜,瓜蒂就脱落了,这些都是熟透了的标识。
我们将采摘好的西瓜放在地界的狭缝中,再用蛇皮袋装了沿着地界扛到车兜里,那里没有草和瓜藤,更醒目。我岁数尚小,祖父怕我吃力伤了身子,多数是让我坐在车椅上歇息。有时我也会抱一个偌大的西瓜,沿着深邃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而影子就像从瓜田里生长出来,又忽地沉寂到瓜田中去。
回去时,月光已有些朦胧了。暴雨前的采摘是每一个瓜农独有的警觉,而地界除了作为彼此辨识的标志,排涝才是真正的不可或缺。不远处,拖拉机“突突突”发动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是其他乡邻也在采摘西瓜,在广袤的原野上,隐隐能听到嘈杂的呼唤声。
我回过头,河垄似乎已经熟睡了。河水正轻轻拍打着岸堤,像是河垄在打呼。偶尔有几只野鸡、野鸟呼啸着从垄沟里飞过,远处的玉米地和瓜田里一阵窸窸窣窣。
这样的场景在多年之后融化成我的一部分乡愁。每年夏天回去,我都要到河垄旁的西瓜地去看看,那里多数是翻滚的麦浪,或是随风摇曳的玉米地,原野似乎没有任何的变故,从狭长的阡陌到浅显的地界,除了月光。
其实村子里再也没有人种西瓜了。祖父、父亲相继过世,家中只剩下年迈的叔父,无人再去打理西瓜地。整个村落都被划分成塌陷区(地底有煤层),河道越来越浅,西瓜地已经和河岸线齐平,不少地方甚至变成了洼地,无处排涝,也再无法种植西瓜。
河垄似乎也苍老了,唯有月光永恒。在那个晚上,它们深邃而皎洁,照射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地界上,我的影子从瓜田地生长出来,又忽地沉寂到瓜田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