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7日 星期五
母校 “扺掌而谈”之趣谈 快乐的斯诺克“大师”赛 唯有真情最动人 应届生包老师
第11版:夜光杯 2022-09-02

应届生包老师

邬峭峰

包老师和我,是刚恢复高考,从中学直接考入大学的。进校时,我们十八岁,被称作应届生。同班一半同学,已年过而立,每班会穿插四五名应届生。很快,应届生一律有了自己是小赤佬的意识。及我等年逾花甲,这种自我认定仍未消弭,倒也无碍心性。

本校中文系七八级约有学生170名,给人印象不深的“隐士”中,或有包老师。也就是说,他从未在系里显山露水。在校四年,包老师不朗诵、不发言、不吵架、不打球、不跳舞、不打牌、不恋爱、不用电炉,不带中学时期的女同学来校游玩,也从未忝列某门课的补考名单。去食堂买饭,前有玲珑的花裙女郎,包老师就自觉保持现在做核酸的距离,略有几粒粉刺的脸侧偏,以右手食指摸一下淡淡的八字胡。他的身后,大家手持搪瓷碗,踮脚朝窗口里瞭望,饿得不行。

包老师也并非对万事说不。烟,他是抽的,由他当工人的二哥供应。相比穷苦过的年长同学,包老师分派香烟的手势,会更华丽一点。而大哥们递烟过来,一般捏得较紧;指间在说,不想抽,别勉强;人家还没清晰表态,香烟已被快速放回盒里了。

我回忆在校期间的包老师,背景全是他蚊帐半垂的上铺。可见,他把不少时间花睡觉上了。我和包老师不同班,四年中没说过太多话。本班有位北方同学和我走得近,他的寝室被插到邻班,成了包老师下铺。

我常去找我同学,就总能见到包老师。包老师深度近视,在床上俯看我时,懒得戴上眼镜,双眼冲我眯一眯;看了我四年,也没看真切。提起我,他就说,这人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十到一米九十之间。模糊达二十厘米,令人并不是太愉快的。

进入冬季,宿舍奇冷。六人中,三四个鼻尖有清水鼻涕,欲滴未滴。临睡前,知青背景的同学,有人会解下裤腰上的皮带,把脚端的棉被一扎,以利保暖。应届生包老师,很好学地做了效仿,被窝由此就很舒服。冬天上午,我常见他第二节课才走进教室,脚头很快,怕被关注。

四年中,包老师平淡无奇。毕业时,收到被分去外地工作的粉红色书面通知,立即淡出。第二年,考取研究生,又重现母校。获硕士学位后,他去了一所大学,教“大学语文”。

1988年夏,上海甲肝爆发。包老师的小学同学里有位校花,家住六楼,她隔壁那家,父母常年在外地,兄弟三人这次都得了甲肝,四十度高烧不退,清一色像煮熟的面条那样柔软。三兄弟急需让人背负下楼,再用黄鱼车运去隔离医治点。校花已恳求了五个人次,均称,正急着要去某处。

传染风险很大,请人帮这个忙不易。如果找到第十个人仍然未果,校花准备自己上。刘晓庆抬得动唐国强,她就不行?又一想,要连抬三名唐国强下六层楼,还是抓紧继续找人吧。找到第九人时,对方一口答应,那人就是包老师。

三兄弟中,有一位体重过两百斤。身高一米六十六的包老师,决定把他放到最后处理。理由是,背到最后一个,已见苦海之边,自己的状态,多半会出现一次战无不胜般的升华。

包老师上下六楼三趟,把第三人背下楼梯的最后一级时,腿一虚,被背上的病人压趴在水门汀上,包老师的身体被完整覆盖。包老师的嘴唇磕破,两块眼镜玻璃再厚,也还是裂了;他吐掉血水,拿起眼镜架在地上敲了几下,拔掉碎镜片,又把镜架戴正在脸上,整理了一下八字胡,说,格桩事体讨厌了嘛,不戴在脸上,又有点不习惯。他此刻已看不清校花是男是女了,但心里清楚,她极美。

后来,校花就成了包师母。

再过了两年,大家纷纷做起生意。包老师一边继续给大学生上课,一边做起棉纱买卖。其实是一种搬砖式的生意,要点是,始终不让合作方发现自己周转资金有限。读了那么多书,他还是有点办法的。在工商社交中,他会给日常使用一百元一条领带的合作方朋友,送去价值三千元一条的领带,别人有点感动。他一般不会买一套两万元的意大利CERRUTI西服作为礼物。不是买不起,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大家不太懂奢侈品牌和价格的关系。也就是说,包老师会在小物件上,花高于常态数十倍的钱,给人以殷实的感觉,也使别人不至于动辄来追讨应收款。当然,他高明的手段,不仅限于此。

包老师是赚到些钱的。几年以后,他找准机会脱了身,但他始终没放弃大学教师的职位。在充满机变的时代,懂得适时休止和脱身的人,几乎可以和天才等量齐观。他们的行为,常与流行的人性悖反。他们和大多数看着明牌,指导他人蛮好这样那样的人,截然不同。入围他们这个小众的原因,形形色色,总之非常难能可贵。

前不久的一天,包老师向在沪几位应届生同学,发出品尝河豚的邀请,我也在列。毕业四十年,我们这些小赤佬应届生,除了腰围和脸盘大了一圈,每个人的节奏和标志性的特质,几乎未变。有人当年就热衷自我赞赏,那天仍在唱着这个主题,只是提及相熟的名人显达,插入得要比过去巧妙含蓄。有人像是世袭的人生配角,还是在一旁呼应和认同,脸上那种专注、理解和欣赏,让主讲者很受鼓励。

这家饭店是包老师开的,他请大家对菜品提提意见。

有个女同学说,听说有个歹徒上门敲诈,你不从,人家将一把长刀,哐当扔在饭店餐桌上,杯碟跳起,人群惊散。你慢慢迎了上去,对歹徒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喔唷,格桩事体讨厌了嘛。第二句,如果今天没人流血,让我怎么看得起你?歹徒起初没懂,但你的微笑,还是让他慌了。歹徒收起长刀,边出门,边说,大哥,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

可有其事?女同学正发问,略有发福的包师母走进了我们房间,大家转而向她求证。包师母说,不完全对,是两把长刀,三个流氓。大家愣了一下,鼓起掌来。

我对包老师说,请问,领头的那个流氓有多高?你要再说,大概一米七十到一米九十。今天我就不走了。

包师母张大嘴,啊了一声,笑得喘不过气。她拿起包老师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红酒,对我说,其实,阿包一开始就知道你一米八十六。他自己太矮,不情愿轻易让你得意。我们拍拖时,他就用这个例子告诉我,他的内心很复杂,诗人一样的。

我摸了摸可以长八字胡的地方,说,喔唷,格桩事体讨厌了嘛。包老师双手捂住脸面,扮羞涩状,又放下手大声说,再开一瓶酒。今年,应届生包老师和我们,都六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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