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明月
当我发现这只龟的时候,它正在穿越步道。这实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冒险,身后那些高大的水杉才是龟出土后当机立断的最佳选择,而步道对面只有几株低矮的灌木——这种舍近求远的横穿毫无理性可言。酷暑把夜晚的绿地变成人类以及犬类社交的喧闹去处,无妄之灾随时在恭候这些刚刚从泥土中爬出、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古老物种。
儿子扬扬看见我突然停下脚步并弯腰从路面捡起一只奇怪的生物,如受惊的兔子弹到五丈开外,他远远地保持着警惕并一再询问:那是什么?我说:这是一只知了龟。的确是一只草率行事的知了龟:肥硕。黑豆样儿的复眼,触须。被我俘虏后,六条腿在空中不停地抓挠。精致的铠甲上,泥巴正在干燥。多少年了,知了龟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对扬扬说:知了龟是蝉的幼虫,它在地下生活了很久,两年、三年、五年,甚至据说有十七年的呢。它在夏天的傍晚出土,在夜色中蜕壳变成蝉,蝉在树枝上歌唱,然后在一两月后的秋天死去。我不知城市给这昆虫怎样的命名?我说:在老家时,我们是叫做截留(根据发音)龟的。
出于对扬扬科普的需要,我觉得“蛣蟟”更符合行文规范,但又觉得“截留”二字的用词极为精准,那时的我们的确是动足脑筋来把龟截留下来变成我们的一道美食。不过,那时的手段是原始的“摸”或者“抠”,一晚上能收获七八个便是莫大的成就了。小心地虚握在拳头里,任它不安地抓挠,手心里满是细碎而幸福的痛痒。回家洗净腌在咸菜缸里,隔几日油煎火烤。那时的人间美味,大抵不过如此。
我们决定拯救这只龟。我们选一棵树林深处的水杉,龟的肢脚刚触到树干,立即本能般地抓牢,然后迅速恢复清醒开始往上爬,我们目送它一直爬到安全的高处,这才欣然继续散步。那晚,我们成功救助好多只。遗憾是有一只被踩扁,大队的蚂蚁正在奔走相告。有一只受伤,虽然我们仍然把它放在树篱上,但这只已经无法完成蜕壳。无法蜕壳,意味着夭折,意味着牺牲既成事实,意味着若干年来深藏地下的苦修不会再有结果。
我们把最后发现的一只带回家。窗外的花盆里有株半人高的月季,在那里它可以完成从土中龟到云中蝉的涅槃。我关掉灯,想象花枝上的金蝉脱壳,想象着憨厚守拙的龟在夜风里蜕变成嫩黄带着浅绿的、柔软得如婴孩般水嫩的蝉。蝉在黎明时分变成黑色,变得健壮而机智,它会爬上枝头,然后唱出来到这个地表世界的第一支歌。蝉知道生命已经进入尾声,它会不停地唱,似乎是用歌声来成就生命的高潮和最后的谢幕。
只有雄蝉才会唱歌。窗外月季花枝上的是一只雄蝉。它在清晨开始歌唱。发现我和扬扬隔窗偷窥后,蝉停住歌声,怯怯地转到花枝的另一侧。当年有位少年拿根树枝举在我的面前,树枝从蝉的胸和背之间穿入。那只蝉仍然活着,无声地抓挠,透明的翅膀快速地扇动着。“这是只哑巴。”少年把树枝靠近我的脸颊,微笑着问我:“是不是有风?是不是?”那个夏天炎热无比,汗水从我的发梢往下滴。阳光如瀑,弱弱的热风持续拂过脸颊,我的耳蜗里满是蝉在云中的歌唱。
中午时分,那只蝉不见了,飞走了,应该是飞往一棵高树的树巅,并在那里继续它的歌唱。我跟扬扬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你有没有歌唱?扬扬看着我,瞪大了眼睛。
歌声如沸,如一个古老的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