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皮饭盒

□吴翼民

那天衣服掉了个扣子，妻便及时为之缀上。我坐在一旁细看，目光兀地投射到了她的针线盒上，哦哦，仍是那只铝皮饭盒，已经“转岗”担任针线盒角色不知几许年啦。

记得那年搬家，我清理旧物时就有这只铝皮饭盒，端详良久，不舍得扔弃。妻子接过来细一打量，说道：“嗯嗯，这饭盒是有故事的，可以回忆回忆过去的日子，如今用作针线盒子也挺合适。”我然其言，睹物思情，铝皮饭盒的故事悠远绵长啊……

从前许多家庭都有此种铝皮饭盒，轻巧方便，食堂里蒸饭必备，硕大的蒸笼里码得齐整，打开蒸笼热气腾腾中一片闪亮。然而我对它最初的印象是父亲的那只铝皮饭盒——那年父亲被贬去一家饭店做会计，随身常带一只大号的铝皮饭盒，倒不是为了蒸饭，而是便于捎回宵夜之类的福利，自己省下不吃，几乎每天夜里都会捎回一大盒炒面。饭店厨师知道我们家孩子多，特意给父亲在装炒面时多下些料，面多菜丰油水足，那在困难年间不啻是枯苗逢甘霖啊。记得每个寒冬之夜，我们兄弟姐妹都硬撑着不睡，眼巴巴守候着父亲携宵夜归来，目光齐刷刷盯住那只大号饭盒，母亲打开饭盒给我们一一分妥，父母俩一旁微笑着看我们狼吞虎咽……这样的日子至今想来都觉得温馨。

嗣后与铝皮饭盒亲密接触是中学时代支农劳动时，学校布置，大家得带饭盒下乡，便于蒸饭送饭。我好说歹说劝母亲给我买了一只，崭新锃亮，优越感油然，因为大多数同学用的是旧饭盒，而我用着新饭盒。每次开饭，打开大蒸笼，它便一道光耀闪来，很容易辨认。取过饭盒去舀菜，卷心菜油豆腐之类覆在饭上，盖浇饭，吃着贼香，饭毕到小河边洗饭盒，油星子漂向河面，那五彩的涟漪与饭盒的光泽交相辉映，便益发为新饭盒自豪。

但此种莫名的自豪很快就消解了，因为我发现，大多数同学的铝皮饭盒虽然不是崭新锃亮，却都有些来头。外壳镌刻着什么字样，大抵是单位的名号，某某国营厂啊，某某机关事业单位啊……还有醒目的编号，也就是说，这些饭盒都是在体面的单位里光耀过的，是大多数同学家长的饭盒，虽旧却珍贵耀眼，我的新饭盒显见寒碜了，不可与之同日而语。寻思自己的父母没有这些来头，父亲先在绸庄做事，后到饭店当会计，都是小单位，没有公家的饭盒，母亲更是一辈子没有进过单位，哪来公家发的饭盒？

中学时代的这只饭盒一直跟随着我，伴随着我进了单位。那是个专业文艺团体，起始就是用这只饭盒吃饭的，巡回演出带着方便，半盛饭半装菜，吃罢舀点汤或开水润润嘴，也荡了盒底的浆水，干净节省。

没料到其后这只饭盒还萦系上了情感故事哩。

很快就临了谈情说爱的年岁，我和单位里的一位女青年恋爱上了，爱情的开端竟然就干系着这只铝皮饭盒。因为恋爱只能在“地下”，是不敢公开的，我的饭盒成了传递感情的“使者”，好几回开饭了，我的饭盒不翼而飞，原来是她率先取去帮助打饭了，这饭盒很夺目，别人没有，唯我独有，扒开饭来，呀，盒底好一个预伏的“锦囊”！原来她在替我打饭时预先在饭底卧了一块排骨或红烧肉，一股暖意立时全身回流。这就是当年最质朴实在的恋情，是物质的，却升华到了精神。以至于若干年后我们依然保存着这只铝皮饭盒，现如今让它担当针线盒的角色，不仅仅为了物尽其用，引线穿针的，也借此萦系起了当年用铝皮饭盒的岁月，那铝皮饭盒盛满的岁月咀嚼起来是多有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