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23日 星期五
沙子 俯瞰酉田古村落 船坞抓鱼往事 也说“筛” 于无色处见繁花 王夫人的“业”与“报”
第11版:夜光杯 2022-09-19

王夫人的“业”与“报”

骆玉明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写到贾环上完课,到王夫人房里给她请安,王夫人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念诵念诵。这好像是很闲淡的一笔。或者,也可以认为王夫人有时也关心贾环,试图对他好一些。其实贾环也正是这样理解的。平日王夫人很少理会他,所以他接受了任务以后,一下子觉得自己很重要,情不自禁地对几个丫鬟拿腔作势起来,一会叫谁倒杯茶来,一会叫谁剪剪蜡花,一时又说谁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这时都不答理。

但我们仔细看二十五回,它的中心故事就是从贾环因不忿而恶意伤害宝玉,到他母亲赵姨娘买通马道婆施魔法,险些坏了宝玉和王熙凤的性命。那么,王夫人让贾环抄《金刚咒》之事,真未必那么平淡。咒语里有两个字,曰“邪魔”,隐隐贯穿了这一回。

《金刚咒》是《金刚经》后面一段短短的咒语。据说念诵它有很大的功德,可以消除人的罪孽,使曾经作恶的人改变心态,同时也免除报应。其中核心的句子是“神佛自至,邪魔消亡”。赵姨娘和贾环身上有一种邪恶的气息,这个王夫人无疑是能感受到的,而这种邪恶气息首先会针对贾宝玉,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如果《金刚咒》确实可以消除业障,那么贾环的业障消除了,就会让宝玉更加安全。当然,这对贾环本人也很有好处嘛。王夫人会感觉到自己的慈悲和仁厚。

我们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首先要理解王夫人和贾环之间的关系。

在古代礼法制度中,一个庶出就是小老婆生的孩子,要把父亲的正妻认为嫡母;他对嫡母在礼仪上的敬重,也要远远超过生母。而嫡母,不仅对亲生儿子,对庶子,在教育和生活管理方面也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因为她对整个家族负有责任。但是,由于庶子的实际地位因家族内部关系而异,强势的庶子压倒嫡子的情况自古不乏其例,怎样对待庶子的培养,对正夫人的品行和能力,都构成考验。

赵姨娘生了儿子贾环、女儿贾探春,非常有趣的是,这姐弟俩性格几乎是相反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探春在老太太身边长大,受到老太太那种气派与智慧的熏陶。同时王夫人对探春也并不讨厌,因为探春懂事,再说女孩终究是婆家的人。至于赵姨娘和贾环,王夫人只有厌恶和鄙视。所以贾环大体上是由赵姨娘养大的,他的猥琐、小器,都近似亲娘,他根本就不像个贵公子。

所以在《红楼梦》的故事里,我们看到贾宝玉和贾环二人的处境,差异大得惊人。有一回贾环走到薛宝钗那里,跟小丫鬟莺儿赌钱,输了钱他竟耍起赖来,被莺儿哭哭啼啼地嘲弄了一通。这当然写出贾环不成器,不像个主子爷,但他手头不宽裕也是必然的。而在宝玉那里,丫鬟麝月随口说了一句没有钱去赌着玩,宝玉就笑她:钱在床底下堆着,你自己不会拿吗?这两个细节在小说里前后靠得很近,看起来不相关联,其实是作者设计的一种对照。很小的例子,却正是“窥一斑而知全豹”。

王家大富大贵,王夫人带了王熙凤掌管着荣国府内部的财政,不用特意关心,她的宝贝儿子也必然生活优越(况且还有贾母宠着)。但是,庶子贾环也是家族的继承人(在后来的故事里,大老爷贾赦为了表示对贾政一房的不满,甚至扬言要把荣国府世袭的爵位传给他),让一个庶出公子不能很好地维持体面,嫡、庶公子的生活处境相差如此悬殊,这是不合传统礼法的,也完全背离正夫人对整个家族应该承担的责任。是的,这位王夫人确实是一个执拗而自私的人。

于是我们可以说“邪魔”了。

正当贾环在那里抄着《金刚咒》,宝玉外出做客回来了。他见了母亲,没有规规矩矩说上几句话,便命人脱去外面的衣服和靴子,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这种宠爱,当然是贾环从来没有经受过的。

一会儿宝玉又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贾环处看。为什么呢?彩霞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她愿意对贾环好而不愿搭理宝玉,因为贾宝玉是她够不着的人。表面上的殷勤、亲热,对改变她的处境毫无作用。而贾环尽管毛病很多,谁见谁厌,但怎么着也是贾府的少爷。如果将来能够跟他在一起,人生处境就会发生极大改变。

贾环平日就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他是一个恶毒而简单的人,不会做复杂深远的考虑。当时见宝玉和自己相离甚近,便拿一盏油汪汪的蜡灯,故意装作失手,把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想要烫瞎他的眼睛。

滚烫的蜡烛油泼上去,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仔细一看,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幸亏结果没有那么严重。宝玉虽然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

贾环抄到“邪魔消亡”吗?无从知晓。但此时邪魔附身,踊跃而行,却是真的。

王夫人从贾环身上感受到某种危险的“业障”,她是信佛之人,希望通过佛法来消除这业障。但是她绝没有想到这也是她的“业”,需要从自己身上消除。业既生而不能消,就会有“报”。滚烫的蜡烛油泼得她宝贝儿子满脸都是,这就是“现世报”。邪魔在人心里,心魔不除,光靠抄咒诵咒是没有用的。

《红楼梦》对佛教的态度很有意思。书中写水月庵的净虚老尼奸滑贪婪,极其辛辣;写妙玉借孤高以自饰,是在同情中含着讽刺;写惜春出家,则更多是为她的固执和无知而伤感。再回到上面王夫人的故事,我们可以明白,在作者心目中,佛法修行,和表面的行为几乎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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