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光
上海人称洗澡为汏浴。
上世纪90年代前,汏浴对上海居民来说,是件很“奢侈”的事。那时,我家居住的房型是同层4户人家合用一间只有2平方米的狭小浴室。那时,居民没有经济条件在这简陋的浴室里装热水器,冬天,只能烧两壶热水,带一个方凳和脸盆,用热水和冷水在脸盆里掺和着汏浴;夏天,邻居间还常会为抢这个洗澡间而争吵。
父亲是个喜欢干净的人。退休前,他每天下班后在单位洗完澡回家,并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他穿的白衬衫,永远是雪白雪白的。父亲退休后,嫌家里冬季洗澡不方便,经常要去澡堂。
上世纪60年代前,我家附近的公共浴室只有两个,一个是法华镇路上的法华浴室,另一个在周家桥,国棉21厂对面,叫三角地浴室。60年代后期,政府为了解决居民的洗澡问题,又在天山百货商店后面和天山菜场后面新建了两个浴室。
天山菜场后面的浴室叫娄山浴室,离我家近,父亲一直去。那时,洗个澡只需2毛钱,但能享受到很热情的服务。浴室的服务员大都是扬州人。进门,服务员会递给你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脱下的衣服,他们会一件件给你挂到悬在天花板下的挂钩上。那时汏浴,主要是在大池里泡澡,有服务员可以给你全身搓背,搓一个背只要1毛钱。服务员在右手缠上白毛巾,将你前身后背,手臂双腿,角角落落,都搓得干干净净,然后,用一个有把手的小木盆,从大池里舀水,把你全身冲洗干净。父亲将搓背叫“搓老坑”。大池里出来,再去有一长排洗面盆的冲淋房冲洗。
汏好浴出来,有一排排软躺椅可供休息。招呼一声,服务员可以送茶,还会给你送上一条条热毛巾,有的服务员还会像耍杂技一样,把热毛巾像飞碟一样,准确地飞给你。
父亲对我说,到澡堂泡澡是一件很享受很惬意的事。
父亲70岁那年,骑自行车摔了一跤,造成股骨骨裂。医嘱:用夹板夹好,不要多动,让骨头慢慢长好。不能动,对好动的父亲来说是一件极难受的事。结果,股骨裂缝越来越大,医生不得不对父亲做换骨关节手术。
自此,父亲走路失去了平衡,不得不借助拐杖。但父亲还是喜欢一瘸一拐去娄山浴室大池泡澡。我有点担心,父亲说,你不用担心,我给服务员敬几支烟,他们会很照顾我的。有一次,我还真看到浴室服务员把父亲送到家门口。
1993年,单位给我分配了一套小两室户。卫生间虽小,但装上了热水器,还配上取暖器。乔迁时,老父亲拄着拐杖到我的新居来祝贺。他特别仔细地看了看贴着白瓷砖的干净的厨房和卫生间,点头赞许道:冬天也可以在家里汏浴了。
父亲85岁以后,腿脚已不听使唤了,澡堂基本不去了。只是每年春节前,要我陪他去洗澡。1997年春节前的一个星期天,我终于忙中得闲,赶到父亲家中,对父亲说,陪你去汏浴。父亲很高兴,马上拿出替换内衣。我搀扶着走路已颤颤巍巍的老父亲,向浴室走去。出家门不到50米,父亲腿脚一软,倒地了,我好不容易把体胖沉重的父亲扶起来,喘了口气,继续扶他去浴室。
父亲泡完澡,起身时腿脚移动已很艰难,我搀扶父亲出大池,也有点力不从心。既怕父亲滑倒,又怕自己滑倒连累父亲。两个服务员见状,忙过来合力把父亲搀扶出池,把他送到冲淋房。帮父亲换好衣服,我已满头是汗。我请来扦脚师傅为父亲扦完脚,让父亲在躺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再搀扶他回家。
那年初五,父亲晚上起夜摔了一跤,便去世了。
如果父亲再活3年,看到天山新村改造得家家户户独立成套、拥有卫生间,一定会喜出望外,天天汏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