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6日 星期一
土豆花(剪纸) 从延安走来的李校长 洗碗槽前的侧影 学习诗词是全家的事情 旅 岁月有痕
第15版:夜光杯 2022-12-01

洗碗槽前的侧影

刘荒田

秋日一个极寻常的晚间。老两口在餐厅吃过饭,我坐在起居室长沙发前的地板上。自从坐骨神经痛恶化,便舍弃太软的沙发。没开灯,兀自发呆,下一步,是在电脑上读纪德随笔集《地粮》,或者看一部“网飞”新推出的电影。就在这一刻,瞥了一眼灯光明亮的厨房。老妻系着围裙,在洗碗槽前洗碗。平常不过的侧影,却触动我一根并不灵敏的心弦,浑身微颤,眼睛一热。

我的妻子在洗碗槽前站了多少年?去国之前的岁月不算,在异乡,足足四十二年!洗碗,向来是妻子的专业。她不让别人代劳,理由是洗不干净,且放的不是地方。她已洗得出神入化。完工以后,厨房所有器具归位,煤气炉的不锈钢面雪亮,操作台无一星水渍。一眼望去,那齐整、光洁,教人舒心。不止一个到访的朋友夸赞过。儿女上小学那几年算是例外,我坚持要孩子学做家务。先是儿子然后是女儿,晚饭后乖乖地洗碗。当妈的不放心,在旁监视加指导。儿子烦了,有意或无意摔破一两只,让她心疼。

厨房是她的领地,在里面,她从来不会闲得发慌。饭前,她会把食材一样样摆好,时间到了便开锅。饭后,所有剩菜放进玻璃器皿,用塑料纸盖好。电冰箱里,肉、菜、调味料,整整齐齐。且讲究时间先后。活都干完,就和炊具过不去。用了二三十年的钢精锅,底部被烧黑,该是理所当然吧?她不能容忍,舍不得扔掉,非要用钢丝刷把它擦到如明镜一般不肯睡。好几次,我拿起她昨夜擦到凌晨两点的钢精锅,锅底朝天,仔细看。她问看什么。我说,看穿了几个洞。当然,遭到她的白眼。

我从不洗碗,一如从来不洗衣服。尤其是后者,结婚近50年,这纪录极少被打破。除了刚到异国那几年,租房子住,屋内没洗衣机和干衣机,我休息时把全家的脏衣服拿到自助洗衣店去。我这么说,并非炫耀,是妻子不让我干。此等善举不须拔高,她不是牺牲自我,以成全丈夫什么了不得的胜业。到如今,我年纪一大把而无所成,就是明证。她是出于主妇的责任感,把该干的都干好。说有洁癖也行。

今晚却深深感动,为了幸运的姻缘。我的妻子,就这般,操持这个家近半个世纪。不变的是勤谨、体贴、大度。人问婚姻长久的秘诀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宣告:像我的妻子一样,把亲人放在比自己重要的位置,而丈夫,是摆在最前的。

我对着她的侧影,眼角湿润。幸福是无声的,一如润物的春雨。水声、碗碟发出的微响,有如天籁。此地大旱经年,节约用水是居民的重责。她把洗过碗的水用大桶储着,提到后院,浇她种的白菜和青葱。注了水,加了洗洁精的水槽是妆镜,照着她逐日地老去。手指蜷曲了,据说是类风湿。从纪德的《地粮》读到,一种“无上的幸福”是:“只需看到我自己的拳头在桌上。”弄不懂这福来自拳头向下捶还是向上挥?借来一用不妨:我在家的无上的幸福,是看到妻子的手在洗碗槽里。

老妻七十岁生日那天,儿女和配偶、孙儿女都来家里吃饭。我对已入中年的孩子说:今天,不用妈妈洗碗了吧?儿子没回答,径直把桌上的脏碗碟收拾好,和妹妹一起,在洗碗槽前忙起来。水声哗哗夹着满室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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