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母亲百岁了。在天上。我常常想她。有时想起她夸我的事,会琢磨:这些小事受到的表扬,怎么会记了几十年?她有过责备我的话吗?
有一年,母亲生病住院。我正好从大兴安岭林场探亲回家。病房里,我和三姐都在。母亲靠在被子上,身子往下滑了,不舒服。她让我抱她往上移动一下,可以靠得直一些,好和我们说话。
我左手伸进她背下,右手伸进她后腿,整个地抱起她身子,让她直直地靠在了被子上。大概这种靠式,正是她需要的。笑着说:阿明抱得好,这样靠着舒服了。三姐服侍母亲的事,做得既多又好。不知道母亲是否也夸过三姐?三姐力气小,难以抱起她全身。我听了表扬却挺受用。以后几天,看她躺得时间长了,会和她说,要不抱你起来靠一会?
父母年迈之后,二姐与他们住在一起,小弟与弟媳又相邻而居,做饭烧菜洗衣,服侍他们的起居,很是辛苦。父母的日子过得安心。
下乡回城,我与父母分居两个城市。有次回家探望父母,我在厨房掂起了勺子,烧了几个菜之后,母亲来厨房转了一圈,回头就和二姐说:你看,阿明做事有始有终,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二姐笑了。
很长的时间里,我只是觉得,这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一种鼓励。她知道表扬是最好的教育。17岁时,我做了一回小木匠,那句“阿明做啥,就像个啥”的结论性表扬,曾经让我自信心爆满。
在我了解了家族的史事,也懂得了一个当母亲的心思后,觉得母亲可能也没有用表扬来教育我的想法。她这样一次次的表扬,其实是出于对我的朴素的、难以抑制的母爱。
我是在有了三个姐姐后出生的。三个女孩后面,有了一个男孩,这对旧式中国家庭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喜讯,母亲心中的欣慰是可以想见的。何况,父亲的四个兄弟中,有儿子的三伯,已过继给别人,其他两个伯伯都没有儿子。我的出生,成了整个家族唯一延续的香火。母亲有如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人生使命,她的轻松和欢喜,注入在了她的母爱里,往我身上尽情地流淌。
两年后,小弟出生,母亲的心里更踏实了。可是,很久很久,她的爱成为内心里对我的一种焦灼的牵挂。
下乡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是春节。远隔几千里的相思之苦,母亲是熬着的。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母亲陌生而又恐惧。相见了,她却只是微微笑着,上上下下打量我,问一些有否冻着、饿着的话。
那天晚上,我刚睡下不久,迷迷糊糊,只觉得有人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我心里一怔,却不敢睁开眼睛,想着一定是母亲,有点不知所以,也有点温暖。仰面躺着,隐约觉得,母亲又在床边站了好一会。等她离开,我翻了个身又睡了。整个一晚,我睡在了一片柔和里,沉静而香甜。
那时,并不知道,夜半亲吻自己19岁的儿子,是母亲见到离开一年后的我,日夜思念的一种释放。这个吻,印在我的额头,在我回到大兴安岭寒冷的森林里以后,心底会常常浮起暖意。人在年幼时,你胖嘟嘟的小脸上,会留下了母亲无数的吻印,却不会被记住,只是在长大后,会以此去想象母亲的温情。但是,我却是一个在青春勃发的年龄,还能接受母亲亲吻的孩子。这成了潜于我记忆深处一个永远珍惜着的秘密。
在母亲百年的日子里,夜半静思,我似乎又躺在了老家靠窗的那张床上,母亲正在月光下,从遥远的地方,款款向我走来,仍然这样微笑着。
二姐和三姐知道,母亲对我的表扬,并非为了让我成为她们的一个参照。这样的表扬,就像这个轻轻的吻一样,是母爱的纯粹,不由自主的迸发。
对我的敬慈之事,母亲有时会有一些过度反应。那年,父母亲都已七十多岁了。我搬了新居,请两老到杭州玩几天。秋天的杭州,桂香满城,红枫耀眼。我陪着他们游西湖、上龙井、过九溪,在山上闲坐品茶,在湖边尝杭州菜肴。回上海的前一天,母亲在下山的时候,挽着我说:阿明,这一辈子我满足了。我听了,很是惊讶。这是一次很普通的游玩,她能开心,我自然高兴。但是,仅仅在山水之间的秋色里,有儿子相陪伴、说说话,她就觉得不枉此生了吗?
三位姐姐和小弟,一直与父母同城而住,本该由我和他们共同承担的侍奉之事,他们都承担了。他们尽到了做儿女的责任。有时,看着两老的照片,我常常感到愧疚。
大姐曾说,我们心底的善良,是母亲给的。我是在母爱的滋养中长大的。与母亲长期在两个城市居住,常常会恍惚觉得,母亲仍生活在那座城市里,此时,她正坐在家中客厅的藤椅上,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