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农
许知远和金宇澄的“十三邀”访谈视频,很多场景是在江苏黎里镇金家祖居内拍摄的。祖居已非常破败,也无人居住。他们两家头面向庭心(天井)坐着,静静地说着话。我发现老屋庭心里有三棵野树,一棵是谷树,另两棵也是谷树。许知远对金宇澄说:“你看那树叶晃动,多漂亮!”金宇澄回答:“这棵树是野生树,是一个鸟吃了一个它结的果子,然后小鸟在这里拉屎以后,就长出这种树,江南特有的树。”如果他认识这种树,或许它也会出现在《繁花》里吧。
其貌不扬的谷树有几个明显特点。一是生命力极其顽强,任何恶劣环境中都能生存。我多次拍到过在看不到缝隙、无法落脚的石头缝里长出的小谷树,不知它们的种子是怎么到的,但肯定不是鸟屎带来的。它又是一种生长范围非常广的野生树,从北方到南方我都见到过它们,且都是野生的。说它是“江南特有的树”,不确。在上海,郊区自然是到处大量生长,市区也有。诗人朋友郭在精经常会发来他拍到的谷树照片,最近一次是红宝石路上的。我在茶陵路市教科院大院等处也都拍到过照片,《新民晚报》还报道过安西路愚园路口有棵生长了50多年的大谷树。如走在莘庄地铁站南进口通道上,透过玻璃围窗,就能看到轨道北边一片谷树林。每年七八月时,树枝上挂满了红果子,但关注的人不多,好多人也不认识。最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种野性十足的树,居然还做过市区道路的行道树呢。1928年上海特别市政府市政报告中的“行道树”统计表明,全市的行道树共11种,其中就有谷树,种植在军工路,数量是14棵。(《民国时期上海史料文献丛编》)
此树还有个最大特点是,竟有5个名称:榖树、构树、楮树、椁树和谷树。《说文解字》记载“榖,楮也”“楮,榖也”,说明榖和楮是同一种树,只是词典等书上现多称构树。最早记载的文献是二千多年前的《诗经》,书中写作榖树,如“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榖”就是榖树。《山海经》里甚至有因山上多此树而称榖山的记载。从中可得知,榖树在几千年前就是常见树。
在上海地方旧志中,如民国《上海县志》、民国《川沙县志》等的物产记载不写作楮树、构树,而记俗称“榖树”,上海特别市政府市政报告用的也是“榖”字。“榖”字音gǔ,但榖树在上海方言中的发音却是“椁树”。复旦大学许宝华教授著《松江方言研究》就记载为“椁树”的,这树名是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松江府原住民至今仍称其“椁树”。但会带来个问题,“椁树”二字在《辞海》等工具书中没有词条,在电脑里也搜索不到信息,就是说“椁树”写法不规范。我在撰写《上海西南方言词典》和《莘庄方言》时,对这树名写法考虑再三,最后写作“谷树”,但注明“谷”字要读沪语音“郭”。
前面是“榖树”,这里怎么成“谷树”了呢?榖树的“榖”字,同稻谷的“谷”字繁体“穀”左边“禾”字上少一画,字形相近,读音相同。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早在明代《水浒传》等书中就已经将“榖”字写成“谷”了,如各位熟悉的武大郎,被潘金莲称为“三寸丁谷树皮”,其中“谷树”指的就是榖树。但据《金瓶梅》研究专家姚灵犀考证,这种“书榖作谷”的写法“起于赵宋之世”(《瓶外卮言》),比《水浒传》要早得多,只是他未列出例句,在此录以备考。
现代人也一直沿用这种写法,如2001年人民卫生出版社的《常用中药名与别名手册》,共记载各地700多种中药名及别名,其中“楮实子”条专门介绍楮(榖)树的果实,凡涉及“榖”字都写成“谷”。就上海而言,书中有3种别名是“谷木子、谷树子、谷树卵子”,都是“谷”字当头。其实,早在1970年出版的《上海常用中草药》(上海市出版革命组出版)专条介绍该树种药用功能时,就特别注明楮树子的土名叫“谷树卵子”。
1950年代文字改革时没有将“榖”与“穀”字归并简化,但在民间早已将“榖”字“简化”为“谷”,且已不可逆转、约定俗成了,特记录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