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
我在西山看日出的时候,木垒书院的老狗月亮也从后门爬了上来,披着一身丰厚的黑毛,一步三晃,踩着麦茬子向南走。它垂着头,半吐着灰红的舌头,累了随地一卧,喘息一会儿又起身上路。
这是我见过的最温驯的狗,昨天黄昏,它卧在木垒书院食堂前一丛黄花下,对我这个陌生人非常友好。这样的早上,六点,当地人还在酣睡的时候,它却爬上西山,蹒跚着一路朝南。
木垒书院在新疆昌吉的菜籽沟,刘亮程先生说他偶然看到这条沟,被它的美打动,于是买下沟里一个做了羊圈的废弃中学,清出厚厚的羊粪,改造成木垒书院。这里的建筑都在沟里,走近才能看见,它们从不肯站在山顶上,而是把自己埋藏起来,让起起伏伏的坡梁挡风避沙。跟着月亮走出一百米,书院消失了,茫茫麦茬子上,前不见行人,后不见来者,只有我和这条老狗缓缓南行。
我不知道它到底要去哪里。我叫了两声“月亮”,它像是没听到,继续向南。我吹了声口哨,它立住了,警惕地转转耳朵,扭头看了看我,像是这时才知道有人跟着它。我又吹两声,它却扭过头又向前走了。也许这只是它每天早上的固定散步,像完成仪式般走完既定的一圈,从来都是向南,到了某个点再掉头往北。这样一条长在木垒书院的老狗当然不会走丢,但它到底要去干什么?
太阳出来,朝霞散去,几片云忽明忽暗,沟梁依然安静,听不见一点声音。月亮歇了两次,卧在麦茬上,胸前的白毛随着呼吸急剧起伏。我蹲在它旁边,猜它到底怀揣什么秘密。它歇息半刻,收拢四只白爪,站了起来,继续向南。
走出二里地后,它终于向坡下斜去,摇着尾巴。它没在沟底停留,钻进茂盛的灌木丛,向一堵土墙奔去。我拨开灌木,跟着它跨过土墙豁口,来到一块碎砖烂瓦遍地的平台。平台后面有个用砖挡着一半的洞,洞内漆黑,深不可见,不知道是窑还是墓穴。洞后是陡峭的土墙,墙头参差,直抵东边的土山,山壁上有个半人高的破洞,挡着半扇木门,门外杂草茂密。
月亮站住了,双耳竖立,尾巴卷起定在空中。
像是谁搅动了气流,空气突然躁动,月亮抓着地面的爪子左右挪动起来。深不可测的乱草中间传来铁链哗啷,伴着两声微弱的狗叫和拖沓的脚步。我这才发现高耸的密树间有座宅子,我们站在后院墙外,而院内拴着一条老狗,它闻到月亮的气息,摇摇晃晃立起来,回以沧桑低哑的问候。我被震撼了,荒凉、破败统统后退,一束阳光从天而降,强烈地打在月亮身上,还有那位困在院内拴在链上的老狗身上。
院里的狗又叫两声,像是告别。月亮抖抖双耳,垂了头,转身跨过土墙豁口,垂着尾巴钻出灌木丛。我跟着它爬上坡梁向木垒书院走去。太阳高悬,大地枯黄,在广袤的新疆北部,这个菜籽沟的清早,我见证了两条老狗的深情厚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