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爿酱园

□吴翼民

从前苏州多酱园，几乎行走不到半里路就能遇见一爿酱园，譬如我老家附近就有着两爿酱园，一爿在跨塘桥东，邻着名园拙政园，名“敦号”；一爿在跨塘桥西，地处名胜北寺塔斜对面，叫“庆余”。

那时酱园的生意都不错，城市平民的日子都紧巴，油盐酱醋酒得依赖酱园，吃饭啜粥的酱菜得仰仗酱园，前者密切攸关自不必言，后者除了自己烹调的荤素菜外，酱菜占了半壁江山。再者“敦号”和“庆余”就临着齐门、娄门和平门，城外的农民步行或打船进城，要买些油盐酱醋酒或各式酱菜，舍此两爿酱园其谁？

从前的酱园都属那种前店后作坊格局，作坊都有些规模，并且半开放着，可以任人参观。我就经常溜进酱园作坊参观，不只观其酿造酱油和制作酱菜的场景，更主要是嗅其浓郁的酱香，开胃，杀馋，闻其味，足以过两碗白粥。

两爿酱园都把生意做得蛮好。“敦号”如其名，很敦厚，一排当柜而立的伙计个个长得和善，春风拂面，对前来买货的顾客点头哈腰、鞠躬如也；“庆余”亦然如此，伙计对所有顾客都毕恭毕敬，买卖做得一丝不苟，还实打实在秤头上小作让利，秤杆儿翘得老高。俩酱园伙计们的手艺亦不错，舀酱打油称酱菜都利索，不会溢出，总是干干净净，如果要包包扎扎什么的，都有一手功夫，比方包扎酱瓜萝卜干之类，先衬好不漏汤汁的荷叶，而后再用富阳大草纸包裹，总是包得有棱有角，再衬一张印有店家标识的红纸，用蔺草绳四合一扎结，那一包酱菜就显得牢靠标致啦，送礼也不显坍台。我很喜欢看酱园伙计包扎酱菜，手指上下左右翻飞、令人眼花缭乱。更神奇的是他们包扎原瓶虾子酱油或太仓糟油之类，那蔺草绳将几瓶扎在一起，结实得无法松动，顾客车船劳顿、千里迢迢拎到上海、无锡等地亦然笃定如泰山呢。

“敦号”和“庆余”两爿酱园各有相对固定的客源，却也较着劲儿争取更多的客源，想方设法把对方的客源争取到自家的门下。我是我家经常光顾两爿酱园的小顾客，竟然也会成为他们争取的对象。

孩提时有一种“飞洋画”和“刮洋画”的游戏，洋画就与酱园搭上了关系。洋画源自香烟牌，后来演化为孩子们的玩具。在“刮洋画”时，油片和蜡片是王牌，亦即浸过油和上过蜡者。我们知道，想要浸油，最好的方式就是偷袭酱园，乘伙计不注意时，将洋画在卖油柜台的油格子里浸上一浸。

我多次偷袭过这两爿酱园，没料想一次被“庆余”的伙计逮了个正着，我一下慌了神，却不料那伙计捏住我的手腕悄声对我道：“小鬼头，你揩油啊，让你揩油，你得告知我桥东‘敦号’最近在卖什么萝卜？”我急着应答：“‘猫耳朵’‘人参条’‘猴掌卜’这些嘛。”那伙计追问：“这些是常有品种，时鲜货什么萝卜？”我一时答不上来。他就接着说：“以后你只管来揩油，但你得去探明，‘敦号’刚上市什么时鲜萝卜。”我诺诺应声，当下就去“敦号”探了个分明，他们今天刚开始卖时鲜的酱萝卜，便驰告了“庆余”那伙计。也真是神速，“庆余”火速推出了腐乳卤萝卜，连续几天占了上风。当然“敦号”不吃素，也快速推出了腐乳卤萝卜，并且价格比“庆余”略低。遂使我们这一带的居民大受其益。

除此之外，两爿酱园斗着法儿，各自推出了糟香腐乳和玫瑰腐乳，“鸭头颈”“小青蛇”之类的酱菜，不断更新，还有个招数，那就是降低起售的额度，比如说售卖酱菜，起售的额度从五分钱降低到三分钱，甚至一分钱，一分钱一大段“鸭头颈”萝卜，受益的自然是我们这些寒门家庭。

不知什么时候，“敦号”和“庆余”竟然次第销声匿迹，似乎专业的酱园也都没了踪影，要吃最简单的酱菜都得到副食品商场去淘买，大煞风景。如今，我每走过这两爿酱园的旧址，都会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