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后一课

刘荒田

老妻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向我转述。我大笑。她说的趣事是这样的：旧金山十位乡亲（五对夫妇）组团，参加邮轮八天游，成员均已七老八十，但这种游法是“大姑娘坐轿——头一次”。当然，他们不但有余钱，还有闲暇，身体也可以。团友之间都有数十年的交情，途中不愁没人做伴。粗看条件一一具备。何况，这一次是从旧金山的码头上下船，不像乘别的邮轮，要坐飞机去别地。行将出发，一个个像小孩子巴望新年。

始料不及的是，十个人中有三分之二，上了船，把行李放进房间，心思来个180度转弯，心虚地问：“可以退吗？不想去了。”邮轮开动，吃饭的时间到了，他们在自助餐厅占下三张桌子，拼起来，以便互相照应。其中两位去取食物，却不知晃到哪里去了，大家吃完才露面。因为迷了路。害得大家差点向邮轮报告：有人失踪。

我笑过之后，想：可敬的乡亲，大半生以勤劳为职志，如今面临最后一道难题：如何消闲？到了这个年龄，儿女这一代都忙自己的事，孝顺只靠偶尔的探望表达。孙儿女上了小学、中学，不需要他们照顾。为“忙碌”而设定的人生主调，再也奏不响。每天的“时间表”基本上是空白。待在家，再闷也凑合着过，因为习惯能够摆平一切。而邮轮，一切陌生，磕磕碰碰，怪不得他们马上怯阵。

即使家居，也不是每个人都耐得住无聊。也是老妻告诉我的，昨天她和同村姐妹H去旧金山闹市逛百货公司的服装部。女士“血拼”，“买什么”并非要旨，一路走来，看货色，比较，试穿才是主轴。如此，走一趟“谋杀”它几个小时，稀松平常。太多空白的日子，就是这般填满的。可是，才走了20分钟，H就吵着要回家。回去干吗？后院晾着菜干，怕雨下了淋了。此时天空蔚蓝，连云也没有。

总而言之，晚年如何度过，是难度不小的功课。人生这最后一道如不予恶补，生活质量难以提升。眼前的日子，本是前半生所向往备至的，无牵累，无约束，钱包可以对付，你硬是不敢要，到手了也要“退货”，难道非要独沽一味——病吗？

自己的窝囊与尴尬，他们也许明白；也许归咎于他人他物，以搭邮轮为例，可抱怨房间太小，路线不理想。以收菜干为例，可骂春天的天气是“孩儿脸”。不过，谁要给他们上课，他们未必爽快地回炉当学生，思维和生活习惯已固化。大山不向他们走来，他们也不接近大山。

我们的文化大多强调吃苦、尽义务而忽略消闲方面的陶冶，是一贯的短板。多数同胞不注重精神生活，已是大缺陷。加上向来不注意培养可贯彻至老年的兴趣或者习惯，不为消闲时光建构同仁团体，如下棋、打牌、摄影、绘画、书法、高尔夫、旅游、打猎、钓鱼、跳舞、读书，难以给平淡、单调的生活加上色彩和滋味。

如果他们愿意拿出仅存的兴趣，倾听他人的建议，我只提供一点：努力走出去。坐井太久，欲观天必须跳出来，到广阔的世界去。嫌外面的阳光太亮，一时难以适应，那就熬一下。阿拉斯加的冰川，唐人街的美食，论魅力总不至于比你太熟悉的家小吧？

说来说去，毛病在这里：心态铆定在体力劳作上，一旦脱离习以为常，却没有灵性活动及时填补，于是，被无形而无所不在的压力催迫着，栖栖遑遑，难以安顿。怎样才能使得节奏放慢？新办法有一条，极简单：深呼吸数次，然后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