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这把剪刀一直在我放针线的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从父母辈算起,它在我们家的历史,已超过我的年龄。
我从没仔细看过,刚才找出这把小剪刀,前后左右细细看了一遍。剪刀头上“张小泉”三字隐约可辨。“张”上面还有一字,看不清了。剪刀左右对称,严丝合缝,刀把弧形丝毫未变,铆钉紧密,开合自如。我特地试了下,依然锋利,仍能剪指甲。
小剪刀呈黑色,好像一直是这颜色,那时剪刀都是打铁铺人工锤打出来的,越小越难做。不知娘从哪儿得来的,她生前一直用它做针线活。剪刀很轻,拿在手里不累,不记得是否请磨刀师傅磨过。刚才我又试着剪纸、剪线头,同样好使。
娘以前做过裁缝,到我们家却只做家务,好像不用为我们做衣服。家里的衣服大多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过年,娘把衣服做好了,她撬立头,锁纽洞,钉纽扣,倒有印象。这把剪刀主要是做鞋时用来剪硬衬、鞋样、线头的;滚鞋边、纳鞋底、上鞋也要用。后来她做不动鞋了,剪刀主要用来剪趾甲。她自己会剪手指甲,剪脚趾甲不方便,她会弯起脚,慢慢地剪,要剪很久。再后来,要人帮着剪,我们姐妹几个,还有弟媳,都帮她剪过。但她最喜欢我剪,其实我是最笨的那个,常把她的脚剪破,有时还剪出大口子流了血。尽管如此,只要我在,明明有一屋子人,她总第一个叫我:“月丽,脚趾甲长了!”我心里觉得烦,嫌她误了我看书,但不忍拒绝。
剪脚趾甲几乎是个大工程。先要泡脚,把脚泡软。她那双小脚变形厉害,脚趾紧贴脚底,脚严重畸形,脚趾甲又硬又抠在肉里,重了会痛,轻了剪不动。印象最深的一次帮她剪趾甲,是在我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她说:“等侬,侬老勿来!趾甲要剪了。”我说,叫弟媳剪啊!她撇撇嘴说,哼,她哪有侬剪得好!我赶紧烧热水,让她坐在椅子上,我面对着她坐在小凳上,为她泡脚。我用毛巾捂在她脚上,用手轻抚她脚背,脚背像弓一样高高弯起,看着她苍老的脸,一瞬间,我想起很多事,忍不住湿了眼眶。脚泡热,趾甲软了,我用这把剪刀为她剪,脚拇趾甲很厚,一下子剪不了,只好一层层剪,一点点刮,剪了好久。等全部剪完,我背上都是汗,坐在小凳上直喘气。她惬意地望着我说:“以后记得天天回来,有事欧侬(叫你),冒欧(别叫)勿到!”
那时交通不方便,我要上班,没法天天回去。见我不会做家务,主要也许是不习惯与我分开,后来,她常住我家。屋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她只好睡在窄窄的小沙发上,但她似乎心满意足,天天很开心。
这把剪刀她一起带过来了。我给她剪过好多次趾甲,从剪得坑坑洼洼,到平滑整齐,我终于成了剪趾甲高手。她每次都笑说:“介笨格人,总算会剪趾甲了!”娘到90多岁,也不讨人“手脚”,我似乎没为她倒过一杯水,盛过一碗饭,洗过一件衣。她爱吃的橘红糕,也不记得买过几次。她不要我做事,也不提任何要求,记忆中为她做的事,只是一次次剪趾甲。娘走了三十七年,茫茫人世,早已无影无踪,这把剪刀却纹丝不动地“活”着,照样能用。人当然活不过一把剪刀,肉身怎能与铁拼,但谁说剪刀没灵魂呢!只是想再为娘剪次趾甲,永远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