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那日还在大佛寺,接到朋友信息:准备上山采杨梅,摘了给你送一筐去可好?
我在山西,在一尊大佛前长久伫立。古寺修缮刚完成,大殿前的地上都是泥浆,一位僧人上山下山,两手拎水桶健步如飞,几名义工也在打扫擦拭。此情此景,使人想到一句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从大佛寺出来,外面是宽阔马路,大货车隆隆而过。小小朴素的山门,贴着一副手写的楹联,意境如偈——野堂行梵开斋晚,古寺朝香念佛深。
出得寺门来,我心中想着杨梅——今夏还没有吃上过杨梅——便给朋友回消息:可惜,我还在出差。朋友回:知道了。
过两天到家,发现杨梅也刚到。一筐杨梅,竹筐子的底部用蕨叶垫着,筐子的表面也用蕨叶遮盖。杨梅一颗一颗躺在其中,饱满新鲜。朋友特意说,这杨梅是特意迟了两日再采摘的,为了一口新鲜。
后来,看到又一朋友在朋友圈中帮老家山农卖杨梅。我悄悄地下单。朋友不知怎么看到了,也悄悄地退款。不仅退款,又一筐杨梅也送到。
东魁杨梅,大如乒乓,吃起来过瘾。我用大茶碗装了,一边吃茶,一边吃杨梅。
诗人昌建老师出了新诗集,《江河万古流》。我看到,也立即下单买他的签名本。好诗如杨梅,每一粒每一行,都滋味丰富。
喝茶。喝的是老班章的普洱。这个普洱放了几年,香气愈见醇厚。一碗杨梅盛放在黑釉茶碗里,颜色都是暗调,分外好看。
早几年,财经作家吴晓波出过一款杨梅酒,叫作“醉江南”。这酒所用杨梅,听说是产自千岛湖的一座小岛。有人送我两瓶,酒瓶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我收着不舍得喝。后来在北京读书待了几个月,那时候便把这酒带到北京。有一次跟同学去后海,一边坐船一边喝杨梅酒。北方的朋友说,这事儿只有你们南方人干得出来。
原来,北方朋友是说南方人懂生活。
杨梅酒,这人间美物,就只合南方才有啊。这酒体的玫红之色,这微甜带烈的丰富口感,这喝快了大醉喝慢了微醺的调调,一杯杨梅酒,就是一道江南味。怪不得吴晓波后来出了一本书,《人间杭州》,专门写杭州这座城市。懂杨梅酒的人,才懂得杭州。
杨梅酒喝完了,北方朋友还惦记。这惦记,是对江南的亲近。这也使我想到,有些地方的好处,你身处其中时不容易感知到,离开以后反而才会明白。譬如杨梅酒这样的事物,本地人倒是见惯不怪,外地人有乍见之欢。时间长了,还会生出一种想象和怀念。我想,这就是文化。
文化长久地积淀在一样事物里头,留下了痕迹。如同茶与酒,越陈越香。朋友寄赠杨梅,寄赠新诗,都是美意。杨梅虽是树上长的,农人采摘极是辛苦。摘杨梅的人爬高山,钻丛林,还要上树,杨梅树不堪攀爬,每年都听说有人在摘杨梅时跌落受伤。写诗的人,更是如此,常常是吟安一句诗,捻断数根须。不劳而获的人,应心存愧意——我们对于那些风物的享用,实在是应该感激,因为背后有人在默默地承担一份未知的风险。
写诗和摘杨梅的风险是一样的,对于人生的消耗便是最大的成本。对于那些为我们捧出好东西的人,难道不应该敬重吗?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我们安享一切,绝不能够就心安理得吧。买书,买杨梅,无非是最简单最朴素的表达。
我一个人在书房,吃杨梅,喝普洱茶。又选出一些杨梅来泡酒,等到五年后,至少三年后再拿出来喝。届时我有两杯酒,一杯敬你,一杯敬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