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滋味中,有大道让一个民族绵延不息。
滋味万千重,微妙动人处难以言传。前人大致归类成五味,并与五行、五方、五脏等哲学、地理学、医学概念,相对应:辛(对应火、南方、肺,可祛寒),酸(对应木、东方、肝,可醒神),苦(对应金、西方、心,可消炎),咸(对应水、北方、肾,可壮身),甘(对应土、中原、脾,可益气)。
由味道,由“民以食为天”之天道,古中国的整体性和秩序感,逐渐得以建立——缶、鼎或锅灶,就是火焰熊熊燃烧的圆心,辐射出一个圆满自足的世界。
老子在《道德经》里感叹:“治大国如烹小鲜。”他大约是善于烹制美食的人,把一口锅,当作精心治理的国度,对锅以外的世界采取退避、超然的姿态。孟子言“君子远庖厨”,并非“君子不进厨房”之意,而是要远离杀羊宰牛之所,怀“不忍”之心,以行仁政。读了老子和孟子,有志于那些经世济民之人,在道学、儒学、心学、佛学等滋味中,开辟各自苦涩、甜美或五味俱全的人生道路。
或许正是从“五味”、五种味道的概括性修辞,衍生出中国人对“五”这一数字的喜爱,并以此为尺度,去衡量广大的尘世与人性——
粮食被称为五谷(黍、稷、麦、菽、稻),果实被称为五果(栗、桃、杏、李、枣),家养动物被称为五畜(牛、犬、羊、猪、鸡),万象绚烂被称为五彩(青、红、白、黑、黄),丝竹管弦被分为五音(宫、商、角、徵、羽),人间关系被称为五伦(父子、长幼、夫妇、君臣、朋友),儒家人格被称为五德(仁、义、礼、智、信)……
滋味中的道路,是大道,避免一个人、一个民族,陷入歧途和深渊。
在唐朝,陆羽发明了“茶”这一个字,中国滋味里从此平添了茶味。他走遍南北,访茶,作《茶经》。“啜苦咽甘,茶也。”啜苦咽甘,人也。一代代中国人,在茶的滋味里参禅悟道——茶道,也是人道。
在北宋,苏东坡也爱喝茶,有名句“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有名作《汲江煎茶》。可见,他是能够亲自动手煎煮茶水的人,且以发明美食而动人心扉和肠胃。黄州,猪肉价贱如泥土,苏轼对此琢磨出一套焖制方法:“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于是有了名菜“东坡肉”的诞生。随后,次第贬放惠州儋州,就一路发明美食“烤羊蝎子”“烤生蚝”“煲鱼汤”等,慰藉自我,共享于友朋邻人,烹制方法传布至今。显然,他是一个善于发现和把握火候的人——火候足时,苏轼就成了苏东坡。那火,就是一腔不息的爱意,对人生,对尘世。
说一句闲话:初唐,有一个诗人是苏东坡的先祖,名字就叫“苏味道”。
苏东坡关于烹饪火候的心得,也启发了清代文人、美食家、风雅生活爱好者袁枚。他的《随园食单》,被烹饪学校作为教材,似也可作为写作原理读本,乃至人生教科书,充满关于滋味的种种觉悟:“凡事不宜苟且。厨者偷安,吃者随便,皆饮食之大弊端。”“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类强奸,殊为可恶!”“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禀赋。人性下愚,虽孔孟教之,无益也。物性不良,虽易牙烹之,亦无味也。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味要浓厚,不可油腻;味要清鲜,不可淡薄。”“司厨者,能知火候而谨伺之,则几于道矣。”……
一个真诚、自然、善于辨认、浓郁而清新、充满分寸感的人,必然是一个能够准确应对世界的人,做准确的事,写准确的文章。
“五味”这一修辞,并没忽略“辣”之重要存在——它藏在“辛”字中。辣椒对此表示遗憾,不论青椒与红椒,都表示不愿意更名为“辛椒”。一个人进入川菜馆,须在“口味重辣、微辣、微微辣”间做选择,跑堂亦即服务生,绝不会询问“口味重辛否、微辛否、微微辛否”。泼辣强悍的川人,会用辛辣语调自嘲:“老子生计辛苦吆,幸有一颗辣子解乏,巴适!”
当下,川菜馆遍布南北,餐馆里挂着苏东坡画像和诗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等。依靠这一锅、一碗、一碟、一桌的辛辣,对付“穿林打叶声”?自北宋,至今,各种变换名称的肺炎或瘟疫,一概生发自积郁与寒意。川味火锅的沸腾热浪,遂拥有巨大感召力。七八人围坐,把筷子投入同一个小湖泊般的火锅中捞取,大快朵颐,就有了命运与共的悲壮感,一己的孤寒缓解许多。这火锅,就是辣椒像火炬照亮的一条道路的新起点,鼓舞人心,一往无前。
吃川味火锅的人,若喝酒,宜配白酒(辛辣与壮烈相得益彰,如川军出三峡,浩浩荡荡就义赴死),配黄酒(绵软微甘中潜伏着浩荡后力,像好女子,温存、隐忍而坚强),配啤酒(一箱箱手榴弹般的酒瓶,大规模引爆体内蠢蠢欲动的欢乐)。独不宜在火锅旁,摆一瓶红酒、若干高脚杯——葡萄的滋味,还是寂静品尝为好。那一条通往葡萄园的道路,在暗红色夕阳下,寂静地走,才好。
我是中原人,对应着无边的黄土、甘甜与脾脏。
童年,缺少糖,不论红糖、白糖、糖块,都匮乏。集市上有甘蔗,不知产自何处,小商人手持砍刀,一节一节地砍着、卖着,显出很珍贵的姿态。一个孩子,勉力咀嚼啃噬出一丝甘蔗汁,就能甜蜜半日。脾脏,主导四肢,负有运化血液之责任,依中医理论,属阴中之至阴,当与长夏之热烈气息相贯通。所以,我喜欢中原夏天和甘蔗,脾脏很满意,无不良情绪流露。
少年时代,我开始喜欢读诗、写诗,看那些长短不一的分行句子,在纸上,总显出甘蔗田的样子。长诗是大甘蔗田,短诗是小甘蔗田。
在中年,在即将来临的晚景里,我喜欢祖国南北的春秋与寒冬,对万般滋味都能兼收并蓄,逐渐成为宽阔的人。有种种滋味在,即便穷途末路时,也能水穷云起——走一条空路,走一条飞鸟或飞机的路,抵达新地域,获得新转机。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如是感叹,我不宜再言语。且抱以感激之心,面对这不言的食物、苍天,这“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老子)之美德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