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达
秋天是一年中的黄昏季,黄昏是一天中的秋时辰。暑退凉生,我尤其喜欢在黄昏时去附近的新江湾公园林子里倾听天籁秋声,愉悦身心。
为什么是黄昏?窃以为,白昼嘈杂,当季天高云淡,宜极目远眺,长空雁行,落霞晚翠,层林斑斓,景色缤纷,目不暇接,多少会有些影响耳朵的谛听。而在薄暮的朦胧中,无须辨色,喧嚣渐息,听觉自然会变得十分灵敏。飒飒风穿林,簌簌叶落地,都无不入耳。待欧阳公《秋声赋》中情景再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更清亮时,天籁音乐会便如期开场并很快进入高潮。远处,隐约有鸟啁啾,在返林扑棱中自在啼啭。风过耳,传送来几声蝉鸣,它们集体的合唱节目早已完成,唯有几只留恋天地大舞台的老蝉,唱得颤音沉沉,渺渺的,掺了些许凄惶。就在那一刻,我期待的主角争先恐后地发出了鸣奏,声音激越透亮,没有一点愁苦,不是音乐,却是动听的天然好声音,令人沉醉的蛩声!“啾啾”好像来自近侧,“瞿瞿”又依稀发在背后,“唧唧吱、唧唧吱”轻盈地飘荡在四周。我侧耳凝听,终于分辨出那熟悉的“铃、铃、铃”,连续不断,好似一串金铃在连续摇动,带着丝丝欢快,十分清脆,那是金蛉子在放声高歌。这美妙的天籁之音具有一种无形的穿透力,让人物我两忘。我忽然领悟到,这就好比古人提倡的不时不食的道理一样,聆听四季天籁,也需要择时。春听鸟声,应在清晨;夏听蝉声,当在午后;秋听虫声,宜在黄昏;冬听雪声,妙在夜里。秋声自带氛围,意境幽幽;如逢下雨,隔窗听滴答作响,偶闻蝈蝈叫,亦可得天然野趣;黄昏闭目享受,叫人舒爽。
在金蛉子洪亮的鸣声中,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我曾有十余年从市区到长江边罗泾上下班乘坐通勤车往返的经历。其时,我任车长,有个同事“小胖子”(我这样叫了他四十多年,以至于一时想不起他的真名来),比我小两岁,做过修理工,整天笑眯眯的,喜欢跟我并排坐,谈山海经。他养金蛉子有一套,秋冬季直到开年新春,随身的胸口衣袋里始终珍藏着木制的或牛角制的非常精致的饲养器,里头是一到两只娇小玲珑、全身闪亮、仿佛袖珍型小蟋蟀般的金蛉子。下班时恰是黄昏,车在路途,聊了些闲话,人昏昏欲睡之际,那小精灵不失时机地来上一段悦耳动听的鸣唱,一下子叫人扫去萎靡,好不惊喜!我不止一次听小胖子说起饲养经,既细碎又繁琐,但他乐此不疲。也许有人会说玩物丧志之类的闲话,我倒觉得小胖子是在雅玩养性,值得赞赏。如今想来,我甚至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小胖子工作时细致耐烦又认真,是一个会电焊会气焊、会冷作又会钳工的多面手,经他抢修的车辆及工索具,既快又好,有口皆碑。
有雅趣的人有雅量。我还想起一位文友。他兴趣广泛,也养过金蛉子。他曾著文披露过一件趣事。有次,他在开车时遭遇追尾,气愤地下车准备找车主索赔,对方也下车迎上来欲争辩。就在这当口,对方口袋里响起了虫鸣声,听到这个“招呼”,文友顿时变得宽容平和,不再去计较对错得失,两人竟若无其事地聊起金蛉子来,随后双方潇洒地挥手作别。真是因物沉静,化戾气为和气,甚至可说,颇有名士风度。
趁着夜未央,我沉浸在安宁中,聆听澄澈爽朗的自然之声。有一阵子,身处树林,惬意地享受迷人乐章的同时,鼻子还会嗅到丝丝密密、不绝如缕的桂花香气,更觉大千世界对人的仁慈厚爱,医愚消愁。陆游曾作《秋声》道:“我喜枕上闻秋声”,而我是: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黄昏听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