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里的萤火虫

◆顾农

世界上最多的东西是昆虫，据说有一百多万种。中国古人往往以“虫”字指代各种动物，老虎被称为“大虫”，人也可以说成“虫”——戏剧舞台上昏官升堂办案，一上来就吆喝道“人是贱虫，不打不招！”于是两边的衙役举起水火棒胡乱动刑，下面的小民屈打成招，案子很快办结。

到现在，也还往往以虫指人，“糊涂虫”“网虫”一类词语相当流行。

昆虫中萤火虫很特别，个子小小的，干干净净，对人无害，而能自行发光。夏秋时节小孩子们很喜欢追扑捉拿，弄来装进小瓶子里观赏，看谁捉得多。我小时候也曾在院子角落里这样同伙伴们一起玩过——现在完全看不到萤火虫，小朋友根本不知道有这种好玩的虫子。

萤火虫往往进入文学作品。在唐朝人编撰之类书《艺文类聚》的“虫豸部”（卷九十七）里有关于“荧”的条目，其中首先就提到《诗经》里的“熠耀”就是萤火虫，然后又引出梁简文帝萧纲的《咏萤诗》、梁元帝萧绎的《咏萤火诗》、陈代诗人阳缙的《照帙秋萤诗》和傅咸、潘岳的《萤火赋》以及郭璞的《萤火赞》。这些作品对萤火虫的特色都有所描写。后来写到萤火虫的，以晚唐诗人杜牧的七绝《秋夕》给我印象最深：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粗看上去，似乎是写普通小女孩拿着轻罗小扇追扑萤火虫玩儿；但仔细再读，不对了，诗中有画屏，有天阶（或作“天街”）——这里是皇家的宫殿啊。所以这《秋夕》诗实乃宫词，而不是什么儿童题材作品。宋人诗话有云：唐人工诗者，多喜为宫词，“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世称绝唱。（释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二七）

小杜《秋夜》宫词云：“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含蓄有思致。星象甚多，而独言牛、女，此所以见其为宫词也。（曾季狸《艇斋诗话》）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此一诗，杜牧之、王建集中皆有之，不知其谁所作也。（周紫芝《竹坡诗话》）

可知杜牧在这里写的乃是宫怨，手持轻罗小扇的乃是宫女，她们身段虽美，内心甚苦。天上的牵牛和织女在七夕之夜还可以一年一度通过银河上的鹊桥走到一起，而百无聊赖的宫女连这样短暂的欢会也是不可能有的——于是她们在宫院里像小孩子似的扑扑萤火虫以打发时光，发泄能量；后来夜色渐深，便只好躺在那里遥望星空，叹息自己的命运。

游戏要分年龄。用幼童色彩很浓的扑流萤这一细节来写业已成年之宫女的痛苦无聊，是杜牧的一个创造。小小的萤火虫在诗人笔下成了别出心裁意味深长的高级道具。

最近读到一本很好玩的书《人间小虫：虱子、蚊子与萤火虫》（王宏超著，中华书局2023年8月版），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放在后面的一种，一边读一边就想起了自己遥远的童年，以及还能记起的文学作品。陶渊明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读书的乐趣正在于这种“会意”啊。

《人间小虫》书中讲起前两种都是很讨厌的害人虫；虱子现在似乎少见，而蚊子则继续肆虐，晚上须插起电热蚊香液来保卫睡眠。对于各种敌人我们要多加了解，采取有效的措施，不能让它们得逞。作者在书中博引古今中外各路资料，有科学，有文学（书中引用了杜牧的《秋夕》诗，见第241页），有社会，加以深刻的分析评判，如瓶泻水，读来益人神智，而且非常好玩。多了解些切实有趣的知识和思想，读一点与虫豸们有关的诗词歌赋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