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泱
故乡在我的记忆中,了无印象。记得还在读书时,替母亲给乡下外婆写信,留在头脑中的是“高邮县”“汪家宅”等字眼。长大后爱好文学,才知道,母亲的家乡与一位文学大师有点因缘哪!日前因家乡后辈的婚事,专门去了一次高邮。汪曾祺故居是必须要拜谒的。
故居在高邮城区东大街竺安巷9号。高邮属扬州辖下的县级市,方圆紧凑。驱车,很快见到三间矮矮的瓦房,坐东朝西,每间面积只有十多平方米。听说20世纪80年代初,汪曾祺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还在这里住过多日。门楣上,现在挂着市级文物铭牌“汪曾祺故居”。其实,故居远远不止这几间小屋,这只是汪家的后门,或者说,是附属用房。原来的大宅门是在朝东的科甲巷,前后有几十间房屋,还有庭院、花园,两千多亩地。汪家在臭河边,另有十多间房,是个大户人家!祖父汪嘉勋除了这些家产,还开有万全堂、保全堂两爿药店。住家周边店铺林立,充满烟火气息。巷口有烧饼店,进巷是如意楼和得意楼两家茶楼,朝南是顾家豆腐店,斜对面是马家线店,紧挨着的是源昌烟店,巷尾还有一个阁楼叫严氏阁。可见这条小巷,当年有多繁华。
故居后面是一幢气派的现代化建筑,那是醒目的“汪曾祺纪念馆”,这可是高邮的一张文化名片啊!我明白了,这一大片建筑物,是在汪曾祺的故居上耸立起来的,还扩展了不少面积,以展示汪曾祺一生的创作成就。
汪曾祺一生积下两百多万文字,其中一半写的是故乡的人与事。而这一半中,又大多写的是东大街上的过往。他的记忆力非常好,几十年前的事,在他笔下,如在眼前,让人有如临其境之感。他的《牌坊》一文,开头写道:“臭河边南岸有三座贞节牌坊。牌坊整天站着,默默无言。太阳好的时候,牌坊把影子齐齐地落在前面的大地上。下雨天,在大雨里淋着。每天黄昏,飞来很多麻雀,落在石檐下面石枋石柱的缝隙间,叽叽喳喳,叫成一片。远远走过来,好像牌坊自己在叫。”寥寥数语,把早已不存的牌坊,写得栩栩如生。在竺家巷朝东,曾是唐家新娘子家。汪曾祺记得,母亲时常在自家花园里摘上几朵鲜花送给当时刚结婚的小新娘子。新娘子长寿,八十多岁高龄时,还经常与人谈起这美好的昔日。
我母亲从不谈家乡的事。她十多岁离开高邮,来上海投奔在从事地下党工作的大舅,不久嫁到老城厢小南门。与家乡的联系,过去是由我代笔写书信。快九十岁的母亲,现在用电话与家乡的几个姐妹聊天。我佩服母亲,讲上海话时,毫无家乡口音,说高邮话时,绝对听不出上海味。
大约1972年,我刚进中学,闲来无事,在书店买来一册《钢笔正楷字帖》,像模像样练起字来。大半年过去,字未见有多大长进,字帖的内容却一遍遍印在脑海里。那都是一段段唱词,尤其是《沙家浜》:“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十多年后才知道,这剧本是汪曾祺创作的,他那时担任北京京剧团编剧,还没在文坛走红,我大概是汪曾祺较早的一名读者。
20世纪80年代后,读汪曾祺作品,觉得别具一格。他写得那么好,与被老师沈从文“骂”有关。1946年汪到上海,一时没找到工作,情绪低落。曾在西南联大教过汪曾祺写作课的沈从文知道后,写信来:“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骂归骂,沈从文还是很帮学生的,把汪的小说,如《复仇》《小学的钟声》等,推荐给郑振铎、李健吾刚创办的《文艺复兴》刊载。
在高邮,是不能不去汪曾祺文中提及的大运河、镇国寺、文游台的,更不会放过平中见奇的汪氏菜肴,如凉拌荠菜、朱砂(高邮咸蛋黄)豆腐、虎头鲨氽汤的。这些被汪曾祺称为“只在寻常百姓家”的家常菜,在高邮吃起来更有味。谁不知道,汪曾祺是作家中顶顶有名的美食家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