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张力

项秉健

人是由肉和骨头搭造的，什么样的人却可能由石头决定。“因为正是在房屋、街道和城市的石头中，在这一集合的自身中间，我们所有人才扮演着一个角色。”（保罗·朗格让）

由陈丹燕女士导演的《萨瓦流淌的方向》主要取景地，是塞尔维亚的贝尔格莱德，也是前南斯拉夫的首都。这里是欧洲走廊，因为宗教的民族的冲突，巴尔干被称为火药桶。这里的艺术品又充满着交错的美。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于此诞生，也许并非偶然。正是这部小说的魅力，吸引着陈丹燕来到贝尔格莱德。她想要探索的是，产生出如此超现实主义作品的现实。《萨瓦流淌的方向》里所有的影像，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生命张力的谜面。

作家夏多布里昂说：“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陈丹燕的纪录片中两个主要人物米先生和乌先生，就是不停地回到他们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里去的人。

米先生是书店总经理兼总编辑，他的分店曾遍布前南斯拉夫，每一天就能出版一本新书。如今只剩下一家店面，为了筹措出版一本新书的经费，而不得不腾挪库房，以求节约租金。不幸的是，一场暴雨淹了那间业已破败的库房。即便如此，米先生表示，他甘愿做堂吉诃德。

乌先生是一名策展人，他为了重现那个他所见过、爱过的世界，而举办的展会，连一分钱都赚不到；可他还是竭尽所能地把所有藏品——当年的服装、汽车、海报、明星球衣等等——搜罗出来，只为了一个仅有24小时展期的展会。这个展会的名字，叫做“生活在继续”。

一个民族的精神生命是形而上的，全凭人的感悟而存在。一些纸，一些布，一些材质不同的器物，一些大大小小的铅字——宝贵的精神生命。这样的非物质，这样地非附在物质上不可。铭记与珍惜这些书这些东西的意义在于，它是你生命之外的生命。

《哈扎尔辞典》中有段话“世上有一面快镜和一面慢镜，快镜在事情发生之前照出，慢镜在事情发生之后照出。可要是一个人同时看快镜和慢镜，他就坠落现实”。《萨瓦流淌的方向》是从溯流开始，慢镜中的萨瓦有死难者纪念碑、沉重的翅膀、战火燃尽的废墟。与此同时，我们看到了快镜预示的萨瓦，拉小提琴的女孩，旧时家喻户晓儿歌的童声合唱，街头节日般的氛围。“炸弹改变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人们的生活方式。真正的人和他们坚持的生活方式，总是无法被摧毁的。”与战争相反的是音乐。为什么音乐与战争相反？因为故乡不喜欢战争，孩子不喜欢战争；他们喜欢音乐。影片中有一个镜头令人久久难忘——在废弃楼顶玩耍奔跑的少年——这是一个在创伤与希望之间充满张力的镜头。也是快镜与慢镜聚焦的现实。

在帕维奇笔下，地狱是三大宗教最为一致的地方——彼此为敌，互相惩罚，而且永不宽恕。我想，在人间当各有各的幸福，有自己的“天生的中意、习惯的文化、记忆中的家园”。

拍写实电影几乎就是陈丹燕的宿命，来自上海这样一座有着巨大包容性城市的行旅作家，睁大眼睛看世界，最能发现她所观察到的影像背后的意蕴。从《萨瓦流淌的方向》中，让我们各自感受萨瓦的生命张力与灵魂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