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 星期日
松之盛(三)(纸本设色) 热爱体育的“情报处长” 黄宾虹:感情都在斋号中 谁遣花枝照古人 烂漫而随意也是一种美
第10版:夜光杯 2023-12-09

谁遣花枝照古人

钱红莉

距家二三公里,有一片菜地。

以往,每隔几日,我总喜欢逛逛,回来时仿佛沾了一身的灵气。久之,养成一种癖好。

一日,再去,菜地竟被碾平,变成千篇一律的草圃,失落得很。

郊区的菜地,作为一爿农业文明的微缩景观,似乎保全了几欲失传的二十四节气,一年年地,两者彼此呼应着,一日日加深着人与自然的关系。“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八个字里,不仅有美味,还有农时,以及四季的流转。

那片菜地,十余年来,日渐地变成了我生活的根基,我的思绪唯有依靠它们,才能开出一点点花来。土地,森林,花朵,飞鸟,山岚,河流……正是滋养人们灵气的源泉。

从事书写这门手艺,几同于挖井,徒手开掘,缓慢笨拙,非工业化的,一点一点深耕,累了,自然想起来这片菜地,修正自己,放空自己。

对于一个逐渐失根的人,它更是一种寄托。

今年秋天,总归不像个秋天,没有了往年那种身着长袖衬衫的舒缓漫长,令一个在农业文明里生长的躯体颇为不适。

近日,一切又都回来了,平凡的日子被寒露、霜降稳稳接住了。这样熟悉的持续感,让印刻于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又一次重回秋寒,总归错不了,这长久地赋予人精神上的季节性安稳,让人的内心踏实,始终有一种恒定的东西在。

霜降前后的农历九月,应是起山芋、点油菜的时节。

最早厘清人与天地关系的,并非哲学家,而是农民。应时而种,应节而收,才是践行哲学的思想来源。

早前,我家附近这片菜地,同样精准地遵循着农时。往年这时日,山芋禾子被锄头扒拉到地角,扭了一只几米长的麻花,在秋风里滚着滚着,渐黄,渐枯……

夜读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傅山一直主张“支离”“丑拙”的美学观。他有一张册页:一根枯树,被拦腰折断,伤口处支棱着仿佛有痛,旁枝竟然有花,并非病梅,而是一株瘦桃。我曾在一座古寺见过一株半枯半新老桃树,一根树桩,分开两枝,一枝彻底枯了,另一枝上,新叶渐生粉花华发,热闹与枯寂同在,望之,滋味殊异,唯独不见苦相。伫立良久,心里有波澜惊动,但总说不出来,那种视角上的强烈刺激,早已超过了我以往审美的经验,就也说不出什么好来,一直难忘。直至夜观傅山册页。

秋风中的山芋禾子,亦如是,丑拙枯老,却又与人亲,与人近。

傅山在另一册页上题诗:古花如见古遗民,谁遣花枝照古人。

他所表达的,何以不是一份精神寄托?苏轼月夜找张怀民散步,也是寄托,好在他有伴,心意相通,孤独减少几分。

深秋后的土地,被装饰一新,窄窄一垄,一垄,又一垄,横七竖八,朴朴素素的,天地未开的原始性,有的被泼上水,撒了菜籽,盖上枯草。过几日,你记得去看,蹲下,轻轻把草拂开,凭空钻出无数乳白的芽,仿佛弱不禁风。这些芽,分别是青菜、芫荽、菠菜、茼蒿、萝卜……

再过几日,枯草被彻底揭去。每一黄昏去,它们就都变了模样——青菜秧蹿得最快,大约一周,泼上几瓢水,它们就都一齐在秋风中笑呵呵的了。确乎如此,每年深秋,我都听见青菜苗的笑声,婴儿那么可爱,仿佛有着乳香的。

久蹲地头,风过一排排白杨树,哗啦哗啦,并非“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我还是会想起成都诗人柏桦那首《望气的人》。这里的“气”,并非气息,而是“地气”。

忽想起露台空出的若干花盆。初春养的一株葫芦,开出许多花,只结成一只小葫芦。两株茄子一株辣椒就都一齐枯了。

一齐拔了,松土,黝黑的肥沃的土,不如秧点蒜瓣吧。

我还养了一株马齿苋,枝枝蔓蔓的,匍匐于地,偏偏迟迟不开花,一日冷似一日,怕是再也收集不到它的种子就被提前冻死了。

一株黄种月季真顽强,趁着霜降来临前,又开出一朵花来。

我坐在小凳上,将所有土坷垃捏得细碎,蒜瓣剥去外衣,掰开,一瓣一瓣插进去,复轻拂一点浮土,将蒜瓣尖盖上,隔一日浇点水濡湿,不出三五日,便会抽出芽来。做完这些琐屑事,顺便将老梅树旁的拉秧草拔去,叶丛中早已花苞点点。年年如此,世间,还有什么比植物更守信的?无端地让人心安,仿佛有了恒久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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