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漫而随意也是一种美

谈瀛洲

（一）

中年以前，我对各种传统名花都很喜欢，唯有菊花一种不喜。为什么呢？因为我对它有一种“呆滞”的印象，觉得它长得不生动。就像《红楼梦》中的薛宝钗，虽然长得美丽丰满，却总有点呆呆的不讨喜。

中年以后，我开始在阳台上多养花。一开始也不养菊花。后来想，毕竟是名花的一种，而且秋天开花的植物又少，就养几种试试吧。结果种了以后，居然很喜欢。

任何一种花卉，能够跻身名花之列，都不是偶然的。比如像月季、牡丹、芍药和茶花等，除了花美以外，品种还特别多样。菊花则尤其如此。单就花瓣的形态而言，就有平瓣、匙瓣、管瓣、桂瓣、畸瓣这几大类，这些大类下面又可以分许多小类。花色也特别丰富。除了没有蓝色，黄、白、粉、红、紫、绿各色都有，还有稀奇的墨紫色。（绿菊以前被认为是珍稀的，现在中外都培育出了不少绿菊品种，大家也就觉得不那么稀奇了。）

（二）

菊花既然姿态那么丰富，那么，我对菊花呆滞的印象，是从哪儿来的呢？

回想起来，小时候离我家较近的复兴公园，经常会举办菊展，爱花的我也总会去看。菊展上的菊，大部分是独本菊（也叫标本菊），也就是盆里的菊花只允许长一根独干，摘去所有的侧枝、辅蕾，让顶部只开一朵大花。这种养法，据说是可以最好地表现出一个大菊品种的特点。

菊花本是草本植物，茎杆柔弱，在人工培育下花越开越大。为防开花时植株倒伏，每株独本菊都要被裱扎在一根细竹竿或铝丝上，一直要扎到花头下面。因为有些菊花的“脖子”（也就是最后一片叶子到花头之间的那一段枝条）特别细长、柔软，尤其是单瓣的大花宽瓣品种，所以有时除了裱秆外，还要在花苞下面装一个细铁丝做的托子，使花朵在开放时正面朝上，不至于歪斜。

经过这样裱扎的标本菊一排或数排放在那里，高度都差不多，花朵大小也差不多，整齐则整齐矣，但看过去就像一排排大头娃娃，真的是没有多少情致。

当然，也有养成一盆三朵，或五朵，或七朵的，但遵循的基本原则是一样的，那就是不管给菊花留几个分枝，这些分枝也都要裱扎，而且为了保证花大，每枝上也只能开一朵。

还有那种大立菊，每株开几百朵乃至上千朵，也每朵都要裱扎，要开在一个平面上，如一个大圆盘状。那下的功夫真是大。然而要说效果，主要是让人惊叹，却少了一个“美”字。

被这样绑扎得严严实实的菊花，当然就呆滞了，不可能生动得起来。

怪不得，我那个时候看了菊展回家，总有种失望的感觉。但那个时候不懂得去思考、去分析，不知道这失望感来自哪里，而以为是菊花的呆滞。看来，我以前对菊花的偏见，就是来源于早年在菊展上看到的菊，来源于它的种养和呈现方式，而不是这种花本身。

（三）

明朝的袁宏道在《瓶史》一书中写道：“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对袁宏道来说，植物就应该长得高高低低，横横斜斜，接近自然之中的形态，这样才美。就像苏东坡的文章，随意起止；像李太白的诗，不拘泥于对偶的格式。如果都弄得整整齐齐，那就像官府台阶下种植的成排树木，和陵墓前成对的石雕华表一样了，规整是规整了，但是呆板、枯燥，了无生气了。

他的这段话虽然原来是写瓶花的，但对于盆栽和园林植物来说，也是同样。

中国人对花木、园林的审美情趣，一直是浪漫主义的，也就是说要以接近自然为美，而不以接近几何形态的规整为美。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去法国凡尔赛的园林，看到被修剪成圆锥形、圆球形乃至正方形的植物，觉得难以欣赏的原因。即便是中国人花了很大力气去造型的盆景，也是要让它的形态去接近自然中的古木老树，也就是说，用人工去模仿自然的形态。

我在古画中看到的菊花，也不是独本菊的样子。比如在唐寅画的一幅《菊花图》中，在一块怪石、一丛荒草之前，长着一株菊花，底部的枝干已经老化，叶片也已老化脱落了一部分，上部丛生的分枝上，高高低低地开着六朵不大的花。在徐渭画的一幅《菊竹图》之中，也是在一丛荒草、两株翠竹旁，长着一棵瘦瘦高高的菊花，顶部开着七朵花。这两位明代的艺术大师，画的都是菊花在接近自然的状态下开花的样子，而没有把它画成呆滞的大头娃娃。

（四）

我也曾按照传统的方式去养菊，但一直未能严格按规矩和时间表来做。菊花要养到开花很容易，因为它很爱开花；但要按传统的程序来养，则极麻烦。我是业余养花，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像我这样不专业地养出来的菊花，也有一种随意之美。

今年的我因为腰痛，在把菊苗种下去以后，裱秆、疏蕾这些事就一点都没做，因为做这些事都要弯腰。到了秋天，菊花还是都开了，开得小一点但花要多很多。有“花田走马”“翠深傲骨”“天门飞流”“金钿乱剪”“十丈垂帘”“一枝红艳”这些国产品种的丝菊，还有“淡绿天赞”“粉绿天赞”“国华越山”“三文鱼奥法”等西方和日本品种的大轮中轮菊，还有“银色光辉”“足摺野路菊”“北斗之街”“神代之樱”等日本小菊和盆景菊。没想到，不经意间今年还是养了这么多品种。

这些未能裱秆也未能疏蕾的菊花植株都未能直立，有依靠阳台上的铁栏杆的，也有从盆边垂挂下来的，开得烂漫而随意。这样的菊花，我觉得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