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白
不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咏叹的都是不舍昼夜的江水。咏的是大自然的恩赐,叹的是她的涨落盈枯、清浊变幻、流动的绵长和喜怒无常的性格,总教人想到人类历史演变。
不过,对于内涵如此丰富的江河,人们关注点却各不相同。比如我,除了水与两岸风光,还有横跨其上的桥梁。就说苏轼和杨慎曾以如此情怀咏叹的长江,最吸引我的,却是三座大桥——武汉、南京、重庆先后横空出世的长江大桥。
横跨长江架设桥梁,武汉首开先河。最早展示在我眼前的,却是南京长江大桥。那是1978年春天,为写一篇报告文学到芜湖采访,在南京转车。五十年代,我曾经领略这一“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这一次时间短促,最想去的就是长江大桥。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争气桥”,是独立自主设计、建筑而成的第一座公路、铁路两用桥。所用钢材都是中国自己研发、生产的。那种拼搏精神呀,70米、24层高的桥头堡,仅用四个星期就建成了。装饰于其上的三面红旗,高扬的就是中国人民奋发图强的志气,是新中国技术成就与现代化的象征,以“世界最长的公铁两用桥”而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自然抢了这座古都的风头,成了标志性建筑,也成了江苏的文化符号、中国的辉煌。她承载着中国几代人的特殊情感与记忆,来到身旁,哪能错过?
时间匆匆,浮光掠影,塑立在桥头堡上那三面红旗,却在我心中一路飘扬。
弹指间来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采写江申客轮的报告文学,我随客轮来到武汉,趁机观光了长江大桥。和南京大桥同样宏伟,气势磅礴,大桥两端虽有民族风格的桥头堡,四方八角上建有重檐和红珠圆顶的堡亭,其夺目的风采,却多半来自桥头塔楼。那不是单体建筑,而是耸立在蛇山上的一个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沿引桥登上黄鹤楼,俯瞰东去的长江波涛及横跨其上的大桥,武汉三镇尽收眼底,古与今、山与水、动与静、自然景色与人文气韵就此糅合成一体,其壮丽之姿色,雄伟之气韵,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世人称此为‘天下绝景’,绝非过誉”的赞叹。然而,凝神咀嚼,审察了一番龟、蛇的态势,“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艰辛及其功能思考,古色古香的建筑,还有一路伴随我飘扬的三面红旗,都被淹没在历史步履之沉重的感叹和当代市场经济的尘嚣中了。
登上重庆长江大桥,是十年以后的夏天,一次文学交流活动之余,时间相对从容。这座大桥落成于1984年9月,是重庆城市改造的产物。吸引我的景物无处不在,不知不觉间,以步行浏览市容的方式上了大桥。毕竟到了上游,江面狭小,大桥跨度和规模,相应缩小了。桥名是叶剑英的手笔。两端桥头堡的巨型雕塑别开生面,各为一男一女,象征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女的,粗看上身全裸,细看却有背心挡胸。半遮半掩,欲放还收……凝视中,春、夏、秋、冬的时令概念,却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那一声吟唱,呼唤到眼前来了!那年在武汉迎风搏浪的毛泽东,当脑子里呈现“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的那一刻,不禁借用孔子的这声感叹,叹出了从“静”到“动”,从“动”到“静”世事更迭的常态,也成了现代中国除旧布新的缩影!不是吗,这一座大桥最初是由鄂督张之洞筹建的,历尽了艰辛,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在苏联帮助下建成,两端亭阁式的桥头堡,标明了她的民族属性,也记载着她曾经的落后。这样的中国,是绝对不会平“静”的,东边下游的南京,就是为了回击“苏修”的背叛,高举三面红旗,建起了“争气桥”,到了上游重庆,趁着改革开放的大“动静”,而有了“春夏秋冬”的“解放”,尽管犹抱琵琶半遮面,跨出的却绝非简单的一步。艺术表达,始终是温饱以外精神追求的重要指标,借重庆这一拥有特殊意义的地标宣告,这是一个迎风搏浪,正向着民强国富的目标昂首阔步的中国!
历史包含纵与横的两个维度。纵向东流的长江,以三座大桥作为横断面,展示的不正是历史的大趋势吗?其可贵,不是由谁总设计而然,而是在不言中的“碰巧”,是随社会价值取向的更替出现的。这就是发展规律。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世界之广,胜景无数。然而,不管是山是水,是花是木,是城是乡,是路是桥,是仙乡还是佛国,最耐读的,始终是岁月镂刻在她们身上的这份沧桑。